纸鸢架在屏风与暖榻之间,似云朵飘在二人的头顶,落下缤纷的细碎光影。
顾越动一下膝盖,颠了颠苏安,说道:“在榆关咱们也见过,这么大的鸢呢,得两个人配合,拿线轮的站在上风向,送鸢的站在下风向,同时起跑,待……”
见苏安面泛红晕,顾越停下来,问道:“还又热了?”苏安轻声道:“在上风和在下风,各当如何?”顾越答:“上风的难,下风的累。”苏安道:“嗯?”
“在上风,自然是要负责放线了,遇到强风,他得慢跑快放,若无风,得快跑慢放,觉得鸢要升,可以左右扯动线轮,两边添些风力;在下风,虽说只要站在原地,或跟着走两步,不必顾虑风向,但须时刻托举鸢骨,不能误触碰……”
“那十八喜欢上还是下?”
顾越语塞,静了一静。珠帘碎影,摇曳在花容玉面之上。苏安就这么看着他。顾越回道:“阿苏,我不怕难,也,不怕累。”苏安笑了:“喏,这是生辰之礼。”
苏安拿出了那盒用蜂蜡、紫草和朱砂煎毁百次,终成良品的唇脂,捂在怀里,抚摸了好几遍,贴上一张喜字的红纸,当作生辰的礼物,又送还给了顾越。
本可以早些就许,也可以回长安再许,然而,却只有现在,才算那么回事。
瓜熟蒂落,既知是情,何来要争天地?从破开妙运的人眼起,他对顾越不仅是喜欢,更多又是敬畏,哪还能叫顾越受这份痛?唇脂,用做了润膏,又如何。
苏安等了一阵子,没等到回答,只听得那小盒子的锁扣“吧嗒”打了开来。
顾越从边上掐出一点,抹在手背,匀了一匀,依然很润滑。苏安道:“你怎么想?”顾越不答,伸手在苏安唇边,要他吃下去。苏安撇过脸:“问你话呢。”
顾越的手颤着,不催促,也不挪开,待三寸香灰落下,终还是把苏安给喂了。
想着,御驾回京也就是制举之后的事,苏安还是很满意自己唱的这出鸳下定乾坤,却不知为何,顾越托词磨玉,没在夜里要他的身,只要了几件衣物和佩饰。
两片洁白丰满的羽毛,沾了墨蓝颜料,渐渐地,沉降出由浅至深的岁月纹案。
再系上两枚小铜铃,就是苏安仔细思量过后,为顾越和自己所准备的登高衣。
十月十八,微风轻拂,浮云淡薄,碧色长空之下,龙门十里尽是似火丹枫。
伊洛河面歌声悠悠,十七八艘花船,摇摇晃晃地向南行驶,天南地北侃闲情。
苏安和顾越终于又见到了王庭甫、张仲臣和魏颖儿,喊出来的也还是旧称。
“王市丞!张县令!”
一声旧称,打开了那坛小别了三年的酒。王庭甫仗剑,张仲臣笠帽,二人在行舟之上,隔着潋滟水波,挥袖行揖,向顾越和苏安道平安,吟诵起一首首新诗。
春季时,朝廷有敕书,天下的逃亡户准许在年内向官府自首,如还有产业,返回原籍,如没有家产,另行安置,过期就要派专使搜寻,分配各地军队中服役。
王庭甫在太原府任职参军,屯田供军,雷厉风行,还就抓住时机,单刀赴会,劝了五窝匪贼自首,为太原府尹立下汗马功劳,年末,回长安,迁兵部库部郎中。
张仲臣从东光县调至清河郡后,把《令长新戒》刻于石碑之上,年内,超额完成裴耀卿所布置的转运任务一成,为至尊赐誉,名扬海内,现任河北道转运使。
顾越在两位旧友的言谈中,见的却不再是山水,而是自己的命魂。朝中,他不敢展露锋芒,而今难得放肆,一连串填了十几曲牌,名为——《新水令·游龙门赠王郎中张郡令》《新水令·魏颖儿思棋》《新水令·苏供奉琵琶神曲天上来》
王庭甫道:“诶,苏供奉神曲天上来!”张仲臣道:“天上来!”苏安:“……”
魏颖儿坐在舟尾,裙摆铺开,像是粉嫩的团花。她手里牵着一只雁鸢,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笑起来依然浪漫洒脱,像一朵蒲公草,满江洒着飞絮。
颖儿道:“十八郎,将来在长安,咱们定得多聚。”顾越点头称是。苏安没好意思多看,做了君子,凭顾越和颖儿叙旧谈情,自己拉着阿米,唱新得的词。
山壁崭岩断复连,
清流澄澈俯伊川。
雁塔遥遥绿波上,
星龛奕奕翠微边。
舟行重山之间,两岸传响叮叮当当的脆声,山脚下,工人滚木运石,石壁间,工匠攀爬在木架之上,执钉锤凿龛,一孔一孔石洞中灯火闪烁,照出佛像的轮廓。
阿米蹲在船头,托着腮,告诉众人:“阿爷说,先前圣历至神龙年间,这里的工人比现在还要多十倍,每日洒下的血汗,把伊洛河面都抬高了三尺呢。”
近午时,云雾散开,他们又驶过了几座山丘,仰面,一座巨佛映入眼眸。
苏安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一幕。与之前看到的龛像都不同,这尊巨佛,依山就势,露天而建,佛身着通肩大衣,衣褶飘逸浩荡,显示着躯体壮硕健美的质感。
佛面浑然天成,大而弯曲的眉,微微浮起的唇,无一处不流淌着恬淡与永恒。
佛的身后,火焰纹冉冉跃动,飞天乐伎翩跹起舞,分明是石弦,却似有声。
阿米道:“阿爷说,那时二圣临朝,高宗皇帝为武皇后献礼,开凿这个佛像,都说就是她本来的容颜,之后,女皇取名,也就取了这报身佛的光明遍照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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