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品茗想了想,回道:“先前的陈伯玉有一首诗,开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你们说这算不算句子?压不压平仄?可它正正合了在幽州苦寒之地的悲与壮,就足以为世人称道。顾郎的诗,首联引入主题,颔联和颈联对仗工整,由绘景转为抒情,尾联表达志向,简单干净,大气不拘泥,我觉得没什么失妥。”几位公子连连拜谢,尽兴而去。
洛书一个激灵,眺望席位,道:“阿伯他们起身了,怕是曲子将尽,要开始探花!”品茗点了点头,拉她坐下,又吩咐家仆道:“去请父亲大人过来,某要和他下棋。”
《庆善乐》已至三叠舞遍,怎道是,苏安还坐在许阔的肩膀上,把方才品茗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悔了,如何自己不能在陪顾越写诗的时候,说出这么些个道理?
“阿苏,顾郎一会就要去采花了,多少大户人家看着呢。”许阔见苏安走神,往上顶了一下,“诶,咱们就在这里等,别跟了,可别吓跑顾郎的好姻缘。”
苏安只问道:“什么姻缘?”孟月道:“哟,你当年给秀心嫂写曲子的时候,怎么不问?”苏安道:“我……”
待到贺连的最后一个弦音终于落下,乐阵退场,人们悸动的目光匆匆又转到江边花坛,那是一年最令凡间心动的时刻。
两街探花使驭马提篮,采花遍长安。
紫云楼台,咸宜公主踮起脚趴在扶栏上,两只手托着腮,急急道:“姑母,他们怎么走了。”玉真笑道:“给凤奴采花去呀,一会就回来呢。”惠妃却是望着薛纪平和李峘,叹了口气,吩咐行船芙蓉渡。
江岸,顾越和裴延手中各牵一匹披金鞍的白马,对视了一眼。顾越纵身跃上马鞍,拱手笑道:“裴兄年长,当走万年县。”裴延提着篮子,回道:“成,你走长安县。”
曲江江畔杏花开满枝,似云朵飘在穹顶,而那粉嫩的芙蓉恣意妖娆地盛放,一片铺满了滩头。人流跟着两位探花郎而奔涌,不知多少女儿家为之泪流。
顾越的马跑不开,还没三丈远,有一个大娘把身上披的纱衣抛到了道路中间,惊得马蹄腾空。大娘翘着兰花指,刚要牵郎君,又被一群绣娘活生生抬了去。
“阿苏,你别急呐。”许阔刚卸下苏安这活阎王,又见他要顺着人流朝前去,连忙拦住道,“刚说好的,咱们在这花坛边等着,顾郎采完花还要回来的。”
苏安顿了顿,说道:“他采完花,那就不是我的人。我可以让琵琶位,但我不让姻缘。”
许阔急道:“诶,我说你……”孟月倒是看出端倪,瞪了许阔一眼,劝道:“阿苏,我教你一个法子。”
按照既定的习俗,若有人在探花郎之前采到鲜花,放进花坛,那么探花郎就得受罚。虽说是个形式,以往也没人这么做过,可如果真想,那么……
苏安一把抓住孟月:“也不是不行。”他掐指一算,顾越走西边的长安县,裴延走东边的万年县,来回至少差几里路,待裴延先到,交完花篮,便是良机。
再加上,老天开眼,东边的裴延走得很顺利,而西边的坊里百姓都在传说,那不就是顾十八,啊呸,苏十八的顾郎么?一闹,把路给赌了,一堵,顾越更慢了。
一个时辰之后,曲江花坛边,人人都仰着脖子等待探花郎携篮而归,就连洛书都不惜湿了绣花鞋去盼望,只有张九龄望尘而莫及,闲散地坐在林间,陪着他平日里最疼爱的女子品茗下棋。
“阿爹,年年来曲江,不是我气性高。”品茗落下一枚黑子,目光飘在远处,“只是这姻缘如扣锁,若没有相衬的心意,何苦为难两个人。”
张九龄小心翼翼了:“裴延是难得会作情诗的,他还不够有心意?”品茗道:“欠情还情,我回赠一首便是。”张九龄道:“嗨呀,淇河悠悠,洧河苍苍,连为父都知道,这男女之间,不是这么个……”品茗道:“父亲大人贵为天子近臣!”张九龄叹了口气。
品茗见局面已经明朗,必是要赢,便欠身对张九龄行礼。恰此时,洛书跑来,扶着树干喘气,香汗淋漓:“姐姐,不好了。”张九龄道:“有事慢慢说。”
洛书定了定神:“裴郎刚把一篮子芙蓉花给放下,便有个好生俊秀的公子,竟然披头散发,抱着一把琵琶,坐在了花坛里,要罚顾郎。”
品茗道:“顾郎回来没有?”洛书道:“没,据说顾郎一路被拦得忒惨,约摸得有阵子。”品茗执起团扇,起身道:“走,我们去瞧瞧。”
还没走几步路,两姐妹便被家丁拦了下来。张九龄在她们身后,一面为棋局收官,一面语重心长地说道:“阿奴,你喜欢谁都成,唯独不能是顾越,听见没有?他身家全无,只是把剑,不久就要沾血。”品茗止住脚步,没回面,只应了声明白。
“喂!娘娘方才还赏两位探花郎一对金蹀躞,阿苏,你这厢要罚,岂不是找死?!”“阿苏,安义坊击鼓了,顾郎就要回,你快下来!!!”……
却不见,苏安正是那个坐在花坛里等着顾越回来的人,他就这么披散青丝,卧抱琵琶,手里捏一壶米酒,身挂一件找贺连借来的宽大芙蓉绢袍,赤足坐在春花浪漫海里等着。
安义坊击鼓,安德坊击鼓,启夏门击鼓,曲池击鼓,一声又一声,由远至近,就像涟漪一圈又一圈晃动而来。顾越提着花篮,风尘仆仆,一路穿行过拥挤的人浪,突然,一阵琵琶弦音从天而落,如玉柱碎盘,嘈嘈切切,颤动着曲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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