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了很久的广陵散后,如锦停下了手。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她谨记于心。毕竟习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今天能把《广陵散》弹出个框架来已然实属不易了。再加以时日的磨合,就算达不到何孤兰的境界,也足够应付那些心思不在音律上、一心玩弄权术的政客了。
她突然问,“何姐姐,你的琴术到了如此地步,怎么没见你出去开宗立派呢?若是有那一日,小女子定当拜你为师!”
何孤兰垂下眸子,眼睛闪过很复杂的情绪。过了很久,如锦才听到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她轻轻摇头,“琴技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取悦人的玩意罢了。我的命运尚且不可知,更何况是被放在人手里的木琴呢?”
“若是我的丈夫喜欢,自己还可以借着讨好他的由头弹上几曲。若是他不喜欢,我的琴也只能当做柴火烧了罢。”说这话时,她脸上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许是想到了些伤感事,脸上露出了一点点悲戚的意思。
如锦默然。就算丈夫喜欢又会如何呢?不过就像是向客人介绍自己新买的一只金丝雀叫声很是娇媚一般把何孤兰这样的女子当做自己的门面在炫耀罢了。世人皆只看名门贵女一生锦衣玉食、衣食无忧。却不知她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要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女工礼仪,把自己变成所有男人心目中最完美的妻子模样,却活不出自己的样子来。
世家里的女子大部分都是用作联姻。以婚姻关系在官场上形成牢不可破的裙带作用,不仅在无形中消除了很多的对手,还将许多个庞大的世家联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然后便是流水的王朝,不倒的世家。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观点被奉为真理的大魏,寻常女子的婚姻尚不可随心所欲,更别说这些被严苛到极致的规矩束缚住的女子了。这些女子的婚姻大多不能随自己心意,而是家族里根据利益所选。若所托非人,那也只能自认倒霉,打落牙齿和血吞。离婚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丢的两个世家的颜面。更多的是夫妻间相敬如宾,对丈夫的小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挑战自己嫡妻的位子,就好好守着自己的儿女,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如锦斟酌了一下,试探道,“那何姐姐就这么认命了?”如锦其实在心里很为她可惜,何孤兰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个琴道大家扬名立万的,却因为她的身份只能嫁给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然后一辈子被束在内宅之中,忘记自己出神入化的琴技,慢慢成为一个代表家族的符号,慢慢成为别人口中的某何氏。就连名字也不配有了。
何孤兰只是摇头。
说这话的功夫如锦才发现,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斜阳的余晖幽幽打在琴弦上,何孤兰见状眨了眨眼,把或许不存在的眼泪憋了回去,叫来侍女,吩咐她们把东西收拾好。
然后她站起来,看着还坐在原地的如锦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伸手捉住她的手,“姐姐可是饿了,不妨就在表姐这里用膳吧。也免得再跑回去了。”
“妹妹说的极是。要是现在赶回去,御膳房送来的膳食还得再热一次,费时费力不说还失了一些味道。”
这对一点如锦早就做好了准备。两人手牵着手,形同一对要好的姐妹,一起走出了房间。真正讲起来,她们也勉强算是琴道上可以相互切磋琢磨的姐妹了。
按宫中规矩来讲,太后用膳是有专用的膳房的。如锦虽然品位不够,但却是被分进了六院内的一个主殿——霁月轩,因而里面也是有膳房的。这也是宫里女人有些对她很是敌视的原因。高一阶的宫殿,同样也意味着高一阶的享受。
因得多了几双筷子,再在膳房用膳显然就不合规矩了。晚膳是在大厅里用的。正中央摆好了一张花梨木的桌子,上面已经摆放好了膳食。如锦大致看了一下,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反感。菜式接近一致,估计是按照太后的喜好来的。虽然她们是客,但也不存在太后屈就她们。
见她们出来了,两只手还牵在一起,太后的眼睛明显一亮,笑道,“哀家先前还担心自己的表妹性子淡了些,你们怕是合不来。如今哀家才算是放了心,快些入座罢,菜式马上就摆好了。”
何孤兰脸色淡淡的,没有说话的意思,好像和这个表姐不怎么亲近的样子。从一开始对自己的面无表情,到习琴时恍若高山流水般的
两名面无表情的侍女无声地拉开了座椅,如锦和何孤兰皆是屈身福礼,然后入座。
菜肴很是美味,似乎因为是给寿康宫配送的,用料和手艺都是极用心的。哪怕如锦不爱吃这些菜也不由得多吃了几口。
虽然大魏一直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过由于大魏的饭桌文化导致人们更多地倾向于在吃饭时商议事情,因而这一规矩早已是形同虚设了。太后见如锦吃的高兴,放下象牙做的筷子,语气不轻不淡,“锦美人可得多吃些补补身子。不然皇上这年纪龙精虎猛的,你一个弱女子怕是招架不住。”
这话说得如锦的脸顿时烧了起来,好在站在殿里的宫女都很规矩,没有一点反应,不然她还真有点受不了太后这近乎挖苦的话。尽管和皇上在一起的时候玩了很多花样,但在骨子里她还是个熟读过《女则》、《女训》的女子。
自己刚入宫时,皇上确实和自己同房很勤,还发生过自己被皇上亲自抱回御书房的事件,但是后来皇上就知道了分寸。按理说太后不该这么呛自己啊。
如锦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在敲打自己,又琢磨不出她的意思来,只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太后娘娘说的是。是臣妾进宫后初得盛宠,一时间得意忘形了。臣妾一定会劝告皇上要注意雨露均沾,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不管有没有错,自己先低头摆好姿势准没有问题。更何况在这种问题上,很多人只会怪女子太过放荡、妖媚祸君,而鲜有人会认为是君主的责任。因为君主是真龙天子,是上天派下来统领天下的使者。天子怎么会犯错呢?一定是他身边的人蛊惑了他,也即是所谓的美人误国。但又何尝不是那位君主误了美人的一生呢?
“锦美人不必太过紧张,哀家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太后轻轻摇头,把一只水晶虾子夹入如锦的碗中。以她的身份,做出如此举动显然是难以置信的。当朝太后竟然会为一个小小的美人夹菜?可她的表情又是十分平静,好像刚才仅仅是喝了一杯水一样。
一旁默默吃菜的何孤兰也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表姐,似乎并不能理解她在干什么。
又是这种感觉。如锦再一次诚惶诚恐起来,她实在是被太后对自己的态度给弄糊涂了。说是友好吧又隐隐带着些敌意;说是厌恶吧又总有些示好的举动。
如锦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太后真的就仅仅是一个依靠男人宠爱便独冠中宫的女人吗?后宫里的女人勾心斗角、争权逐利,还伴随着全天下世家的算计,一个菟丝花般的女人仅靠帝王的宠爱真的就能活到今天,坐上太后宝座吗?事情可能没有世人想的那么简单。帝王家的每一个故事都有可能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辛秘。
如锦抬起头,看到太后身着淡黄色宫装,虽然素雅但在她眉眼的相衬下又多出几分出尘的气质来,再配上飞仙髻上斜插着的梅花白玉簪,整个人显得雍容华贵。脸上尽管在笑,如锦能看出来那笑意未到眼底。是宫廷里标准的笑容,却没有发自内心。
太后察觉到如锦的目光,朝她瞧了几眼。像被电击一样,如锦连忙收回目光,视线紧盯住自己碗里颗粒饱满的米饭,心跳也有些加速了。
“好了,都用膳吧。哀家只是看着锦美人比较可人,便和她亲切一下。锦美人不必多虑。”
太后的这番话如同大赦令一样让如锦松了一口气,她瞥过来的那一眼让如锦本能地感到惧怕。就好像是绵羊遇见猛虎会控制不住地发抖一样。她有种预感,太后绝不会是雌伏于男人身下而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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