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你讨厌自己身上属于李胜南的那部分一样,我恨我妈,非常恨,从我开始觉得她不体面的时候起,我就下定决心不能像她那样堕落下去。可惜事与愿违,我还是无可奈何地往那个方向偏离过去了,血缘这东西跟命运有关吗?我不禁思索。
之前有段时间我总觉得我已经变成她了,我像她一样活着,注定也会像她那样死去。我频繁地梦见穿上就脱不下了的红裙子,对,就像故事里那双穿上就不停跳舞的红鞋子一样,很恐怖。
但是你回来了,你也帮助了我,我们从中得到了解脱。
我要谢谢你。
另外,你好像从来没问过那个十字架项链被我放到哪儿去了?以为我弄丢了吗?并没有,相反的,我太害怕自己把它弄丢了。
我很早就把那个项链藏起来,那样四处东躲西藏的生活,并不适合把这些珍贵的东西带在身边。
所以它在我家后山山麓脚下,阮心躲过的那个榕树的树洞里。
我当着你的面把阮心从那里面拽出来过,不过我想你也不记得吧?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藏在那个树洞里,当我不想理妹妹的时候,当我也不想被父母找到的时候,我经常躲在里面一个人坐着,那是属于我的私人空间。
里面放了个月饼盒,项链,书签,你赠我一半的罗汉小卡,还有你送过我的很多东西。你以前喜欢拿未成熟的珊瑚豆弹我,我想你应该没料到,这几粒已经发黑的小果子也被我私藏起来了。
这一次回锦城,出于私心,我把我父亲的手表也放进去了,和你母亲的项链紧挨在一起。我想把它送给你,结果你没有接受,这件事我始终觉得有些许遗憾。
我欠你很多,我知道。
月饼盒里还有我找到的文件,以及存下的一丁点微不足道的钱,反正全都在里面了。
如果我真的……死掉的话,我不愿意你难过。说真的,我像个电视剧里中了一百颗子弹也要流着血把台词讲完的炮灰角色,能把台词讲全,发挥完表演欲,我已经彻底没有遗憾了。
我不难过,所以你也别难过。倘若你愿意记住我,那就再记一会儿,但不要太久。你的心里总是沉甸甸地装着那么多东西,我说,就不能装一点让自己快活的吗?
不过我说的好听,可也的确怕死,我忍不住一边哭一边写,手也在发抖,所以字才这么难看,请原谅。
至于我妹妹,其实没什么要说的,她的家庭比我完整,活得也比我快乐,她不再是个没有我就不能活下去的小女孩。
大多数时刻我爱她,但同时也在嫉妒她。
或许我对你那种偏执才是最纯粹的。
手电筒暗了,我的手写的也很酸,不知道废了多少张纸,周围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应该是到后半夜了?
我有种回光返照的错觉,好像在黑暗中变得轻飘飘的,我飞起来,飞到了洞窟的上面,那位桃花潭的将军站在原地,他不再举剑砍我这个违背誓言者的头了,他没有剑,身边也没有龙女,只是变成一个心软的小孩,他戴着头盔,走进一个游乐园,在生锈的旋转木马上坐着。
我飞进一个漫长的隧道,一辆火车呼啸着驶来,我像一个纸片,从一扇半开的窗户中钻进去。
原来是那辆YZ35642的硬座火车,它已经到站了。
好多人在下车,特别地拥挤,我帮你从人群中艰难地撑出一条缝,让你先走,你匆匆地下去,站在熙熙攘攘的月台上,你对我说了一句话。
周围环境太嘈杂了,当时我完全听不清你说了什么,只是假装听到了,然后说了“嗯。”
而现在的我却听得无比清晰,你仰着脸,温柔的神情就像放慢了一百倍,你说的是,“你慢点走。”
可现在的我无法说出一个“嗯”来,因为我站在火车上没能够下来。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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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遗书被李隅紧紧攥在手中,他忽然在街上跑起来了,后面阮心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那些迷彩服一言难尽的神情,全都被甩在身后。
他感觉自己的视线是模糊的,只是那晦暗不明的地平线离他越来越遥远。
年少时候所追逐过的一万座神像正在陈列在道路旁垮塌,各种各样的,他们一起挤出嘲讽扭曲的表情,发出如同薛寒那样的哈哈大笑。
远远的,在马路上,一辆接着一辆重型卡车在呼啸而过。
他一直在跑,感觉到手,脚,身躯,骨架都在不可自抑地缩小,他又变回了那个追逐着母亲背影的孩子,那个为蒋舒柔解开锁链,一边跑一边懊悔不已的小孩。
他看着阮衿穿着病号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然后蒋舒柔忽然出现了,她的白裙在晨光中抖动着,她俯身抚摸阮衿的额头,把他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那只贴着输液贴的手了无生气地垂软着。
他们背对着李隅,慢慢地往更远的地方去了,往地平线去,往深海中去,往天国去。
李隅就像原地踏步,很难跟上,也很难发出喉咙中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像个崭新的人类,因为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喉腔中哽咽出明显的声音,虽然不是婴孩的啼哭,但却是一声呜咽。
诚如医生所说的,泄闸,无法抑制的眼泪,这些涨潮般的情绪,像一场久旱的暴雨,它们终于迟迟来临,但似乎来得也太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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