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儿从偏房出来,整饬着领子,打了个哈欠,白气萦绕。
路过大门时,她甚至主动给扫院子的小丫鬟打了声招呼,谁都能看出她面上的喜气。
昨夜里大少爷终于松了口,答应夏天到来之时,要给她个名分,升她作侍妾。数年的心愿,一下子便了,她觉得自己要变成花翎子公鸡,四下巡视一遍,才不至于飘飘然mdash;mdash;尤其要巡视大夫人的地盘。
她踱到了正堂外,忽地听到雪花的尖叫划破长空:
来人,快来人!大夫人吞金了。rdquo;
锁儿吃了一惊,推门进去,雪花跪在塌前,用手捂着嘴巴,抖如筛糠。
帐子里,苏倾双手交叠躺着,头上规整戴着一朵纸花,腕上戴了一只金钏,如若不是面如金纸,倒像是安静地睡着,睡在暖香温室的蝴蝶仙子,不知忧愁。
沈府上下登时乱成一团,屋里不一会儿便挤满了人,脚步来来去去,七嘴八舌吵嚷不休。
谁也没有注意到桌下一只变形的蜡丸孤零零地躺在桌腿边。余下的半张纸条,早在火盆里扭曲着燃烧殆尽,上面的三个字也跟着化作了灰烬,静默地沉入寂静的梦中:
跟我走。rdquo;
第4章 雀登枝(一)
妈,我要迟了!rdquo;
苏倾一进门就听见苏煜暴跳如雷地跺脚,变声期的声音像是公鸡打鸣,嘶哑刺耳。
而苏太太的双手环着他的腰,坚持不懈地给儿子提裤子:小祖宗,快了快了。rdquo;
苏太太花了点私房钱裁了一件崭新的裤子,不试一试怎么行。
苏煜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却比其他男孩子更矮小一些,还有点驼背,整个人显得耷眉臊眼。感谢苏太太的好基因,他的皮肤算白,眼睛也大,但是鼻梁上架了一副厚底眼镜,加重了脸上的懦弱呆气。
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在外面唯唯诺诺的孩子,会在家里这样大喊大叫。
苏太太终于提上了他的裤子,瞥见苏倾站在一边,仿佛看见了救星:倾儿,缸里没水了。rdquo;
苏太太说话时腔调儿很软,咬倾儿rdquo;二字时更是亲昵温柔。
苏倾转身走出里屋:我这就去挑。rdquo;
前院里本有口井,但是里面早已被黄土填满。井边长满摇曳的荒草,地上条石铺就的砖路,已经被尘土盖得看不清本来面目。
老房子还是清初的时候盖的,很旧,门上的黑漆都剥落了,所幸构件还未腐朽,但下雨天要渗水,灰白墙面上开出晕染的黄褐花纹。
大缸旁边放着两只木桶,苏倾弯腰去拿的时候,注意到木桶边紧紧挨着盆。盆里脏衣服堆成山,最上面的是今早苏煜换下来的旧裤子,裤脚上粘着泥沙。
苏倾犹豫了一下,先挑起了桶。
恰好苏煜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奔出去,她喊了他一声:阿煜,你能帮我把盆捎过去hellip;hellip;rdquo;
苏煜远远站住脚,不太情愿:姐,我要迟了。rdquo;
哎呦,你跑两趟就是了,叫他干嘛?rdquo;苏太太匆匆追出来,袄裙下偶尔露出两只金莲儿。她穿一身发白的旧袄裙,立在房檐下皱眉头,打苍蝇似的朝她挥手,语气变得格外严厉,你弟弟要上学,你又没事做。rdquo;
苏倾默然低头,将又粗又亮的辫子轻轻甩到身后,扁担麻利地搭上了肩。
苏煜一路奔跑,门口拴着的大黄狗忽然冲他狂吠。
畜生。rdquo;他骂了一声,一脚蹬上了狗脸,狗猛地扑了上去,但被链子拴着,在空中悬崖勒马,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而苏煜已经撒腿跑了出去,徒余凶狠的狗吠在院子里回荡。狗一叫,栏里的家禽也跟着乱叫,鸡飞狗跳。
快去,快去管管它。rdquo;苏太太退回屋里,夹着帕子的手按着太阳穴,脸直发白,叫得我头疼。rdquo;
苏倾担着桶慢慢走到门口,黄狗不再叫了,摇了摇尾巴,长嘴在她裤脚上蹭来蹭去,随即温顺地伏趴下来,呜咽着将脑袋贴在了地上。
苏倾想,狗这种动物真奇怪。大概是谁总喂它,它就喜欢谁。
她蹲下来看它,发现狗鼻子破了皮,湿漉漉的流了许多鼻涕,她掏出自己帕子轻轻擦了一下,黄狗发出哼唧的声音,就像小孩在抽噎,苏倾抱了抱它,隐约摸到温热皮毛下的肋骨。
妈,阿煜把它踢坏了。rdquo;
狗能有什么坏不坏的mdash;mdash;别碰它了,那畜生脏死了。rdquo;
苏太太头上一只珠钗猛地折射了光,柔弱地立着,隐约还是个富家太太的模样。她脸小,骨架子也小,生苏煜的时候几乎要了她半条命,身体一直很虚弱,走几步路就要喘。
于是多数时候,她是发号施令的将军。
它不脏,我每天都带它洗hellip;hellip;rdquo;
你就非得跟我犟嘴?rdquo;苏太太拿手掌猛地敲门框,打断:你这么不听话,是要气死你妈吗。rdquo;
苏倾叹一口气,挑着扁担走了,跨过门槛时黄狗还立起来追着她走,拼命摇动尾巴。
平时苏煜嫌它丑,苏太太嫌它脏,都不愿意多管它,但这个没有壮劳力的家必须得有一只看家护院的狗。
所以他们看不起它,却又不得不依仗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