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琅也未曾料到,一惯温柔敦厚的林氏,竟会说出这样一番激烈而又尖锐的言辞,她心知这位母亲是为了维护自己,方才如此失态,感怀之余,又觉担忧:“母亲……”
“不必求他,也不要说情!”林氏断然开口,止住了她的话,声色俱厉道:“我方才所说,有一句不实之言吗?!”
燕琅动容道:“皆是实情。”
林氏点点头,慢慢站起身来,恨声道:“沈家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不怕死,你难道怕吗?!”
燕琅心下微动,旋即笑了一笑:“我不怕。”
“好,这才是沈家的女儿!”林氏哽咽道:“你父亲戍守边关多年,庇护了多少百姓,谁知他死之后,连自己唯一的女儿都护不住,九泉之下听闻此事,也不知他心中作何思量……”
燕琅见她如此,心里实在难过,低下头去,悄然落下泪来。
那内侍见状,便柔和了语气,规劝道:“沈夫人,奴婢知道您心里边难受,但也不能口不择言,说些大逆不道的昏话啊。”
林氏冷笑一声,道:“我死都不怕,说几句话怎么了?我在你面前这样说,到了那劳什子的陛下面前,我还敢这样说!”
那内侍的脸色彻底难看起来,勉强牵动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沈夫人,您这么说,可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林氏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却不理会,她抚了抚发髻衣冠,察觉无恙之后,便向前几步,越过对峙在门槛外的禁军和沈家府兵,向老管家道:“劳烦您一回,将府里边的人都叫来吧。”
老管家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笑了笑,连腰脊似乎都挺直起来。
他轻轻“嗳”了一声,又吩咐旁边管事去传人来。
那内侍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神情不安,燕琅却猜到了,淡淡一笑,近前去站在了林氏身边。
沈家府上有仆从近百人,沈平佑过世之后,老管家筛选出去六十个,这会儿便只剩了四十来人,而林立一侧,秩序井然的雄健府兵,却有六百之数,抬眼望去,宛如一片茂盛而尖锐的丛林。
“今日唤你们来,是我有话要讲,”林氏站到台阶顶上,声音高昂而慷慨:“沈家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话音落地,底下仆从纷纷变色,那前来传话的内侍也是面露慌色,唯有肃立在侧的府兵们面色如常,一言不发。
林氏恍若未见,恨声道:“老爷死了!战死在他戍守了几十年的疆场上,他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延误军机,害了他的性命!几位将军进京,想求陛下做主,彻查此事,可陛下说这事不要紧,先搁着吧,便不再提了!几位将军再问,便训斥说他们不知顾全大局,反倒挨了责罚——天下焉有这样可笑的事情!”
底下仆从们听罢,脸色为之大变,府兵们的神情也激愤起来,彼此以目示意,却无人交头接耳做声。
那内侍见势不妙,忙近前去,压低声音,威胁道:“沈夫人,你疯了?难道你要公然跟朝廷对抗,意图造反吗?!”
林氏听罢并不惧怕,反倒笑了起来,她指着那内侍,笑声越来越大,倒像是听了什么绝妙笑话似的。
那内侍被她笑的心头打颤,满面惊疑,却见林氏忽然停了笑声,厉声喝道:“就在方才,这位中官带了陛下的旨意来,你们猜猜看,陛下说什么了?!”
仆从们无人做声,反倒是府兵之中,有人试探着道:“难道,是找到了暗害大将军的幕后真凶?”
“不,”另有人道:“看夫人神情,便知并非如此。”
“的确不是这样,”林氏凄然一笑,道:“陛下已经决定要与柔然议和,以昌源城为边境,设定互市,赔偿柔然绢三十万匹,银子五百万两,年年赠与岁币,还有——”
她声音太高,近乎尖锐的道:“将老爷留下的孤女,沈家仅存的血脉,送去柔然和亲!”
“啊!”众人一片哗然:“这如何使得?!”
“大将军为国尽忠一生,最后便是这个下场吗?!天理安在!”
“大将军死了,幕后之人迟迟找不到,倒是送大将军的女儿去和亲这事,手脚倒是麻利!”
“这样的朝廷,已经烂到根子了,这样的君主,还效忠他做什么?!”
那内侍听周遭人越说越是激愤,额头已是见了冷汗,一边高声止住:“慎言,慎言!”
另一边又慌忙向林氏道:“沈夫人,你疯了不成?!”
“我没有疯,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氏并不理会他,只红着眼睛,用尽全身气力道:“老爷他是英雄,可他英雄一世,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凭什么啊!”
说到此处,她痛哭出声:“哪有这样的道理?凭什么有这种事?!”
“柔然,”林氏指向北方,道:“与沈家与不共戴天之仇,沈家的女儿,宁死也不会和亲过去!这道狗屁圣旨,我是一定不会遵从的!等这位中官回宫禀报之后,抄家的旨意也许就会下来了。你们不是沈家的人,没必要留下陪着死,想走的去账房那儿领三十两银子,咱们主仆一场,好聚好散。”
仆从们脸上闪现出几分犹豫,却没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林氏见状微微一笑,道:“陈嬷嬷,我知道你刚添了孙儿,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走吧,去安享天伦,不必留下来陪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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