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戎如同被火焰灼伤,动作迅速地往后退了一步,侧身对着的白檀,露出的右半张脸眉目高挺,五官俊美,眼神幽深,线条流畅而锋利,纤薄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露出慑人的寒意。
仅仅是一张侧脸就让人移不开眼睛了。
白檀真心赞叹道:“楼主龙凤之姿,日月之表,若是整天藏身暗处,倒真是辜负了。”
“龙凤之姿,日月之表?”姜戎表情阴冷,语气讥讽地重复了一遍,十五岁之前,这八个字于他而言当之无愧。
至于十五岁之后的姜戎,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每每午夜梦回,总不免忆起自己满手血腥,肮脏不堪,着实惹人厌恶。
久而久之,竟连自己的影子都不愿见到了。
自打在燕子楼结识姜戎以来,白檀越来越清晰地察觉到对方的退避,心中很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实在不想再与他周旋,今夜如此也是有意逼他一把,好歹是生死同盟,总不能以后始终让自己以黑色缎带蒙眼吧?
再者说,他们的计划可是谋朝篡位,姜戎是注定要当皇帝的人,无论如何都必须现身人前,这样才能凝聚民心,赢得百姓们的支持。
优柔寡断绝非帝王该有的特质。
垂在石桌下的手悄然握紧,圆润整齐的指甲狠狠掐进肉里,白檀知道姜戎有心结,也一直试图帮他解开这心结,只是一直不得要领,说到底治病总归需要对症下药。
因此尽管心中明白这么做很有可能触碰到对方的逆鳞,白檀还是没有出现任何退缩情绪。
开玩笑,他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姜戎身上,甭管对方到底有什么心理阴影,这大夫白檀是客串定了!
想到此处,白檀不免仰头笑道:“没人夸赞过楼主容貌远胜他人吗?”
少年眸光清澈如水,涤荡人心,姜戎只觉得自己在对方的目光下简直无所遁形,顿觉狼狈不已,身形一晃,却是打算远远地逃开。
幸而白檀见机快,动作灵敏地拉住姜戎的衣袖,“这算什么?我既邀了你来赏月,楼主现身此处,想来必是已经允诺,我没向你讨要手信也就算了,楼主竟还想不告而别?须得罚酒三杯!”
姜戎沉默,身影在月夜下几乎被凝成一尊雕像,过了许久,他终于不再躲避,彻底转过身来,覆盖在左脸上狼牙面具完全暴露在白檀的视线下。
那面具形状怪异,色泽幽深,雕刻的花纹繁华而诡异,依稀是长久不见天日的青铜所铸。
浓浓的黑暗之气扑面而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狠狠攫住了咽喉,白檀呼吸都为之一窒。
姜戎像是刚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魔,浑身缠绕着不容忽视的阴郁气息,宛若带着剧毒的藤蔓,几欲择人而噬。
白檀腹诽: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王霸之气?
姜戎气势凌厉,一步步逼近,皎洁的月光从斑驳的叶片缝隙间洒下,打在诡异的獠牙面具上,扭曲成恐怖的形状。
男人停在白檀面前,声音古怪喑哑,如同夜枭悲泣,“你看着这张脸,仔细看着,告诉我,恶心吗?”
青铜面具几乎将他左侧脸颊完全覆盖住,但因为身高的缘故,白檀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下颌,狰狞凌乱的伤疤从面具边缘延伸而出,细细密密,纵横交错,像是白牡丹发达的根系。
这是怎样一张脸啊,一半俊美如神祗,一半丑陋如魔鬼。
说实话,姜戎身上浓烈的压迫感让白檀非常不适,仿佛喘气都不敢似的,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是他明白,此时此刻,自己不能。
于是,白檀不但站在原地未动,甚至连面上微笑和善的神情都丝毫不变,反问道:“为什么要觉得恶心,楼主才华盖世,文韬武略皆有擅长,何苦要去在乎脸上的一点点小瑕疵?”
换句话说,哥们儿,你又不靠脸吃饭,姜宏端身下的宝座还等着你去撬呢,这个时候怎么能怂?
姜戎双眸深沉地凝视着面前的少年。
白檀又道:“楼主可曾听过这样一段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少年语调温润,声音清朗,这些话娓娓道来,一字一句直直钻入姜戎心脏最深处,冰冷的血液渐渐回温,让人感受到久违的善意,还有满心满眼的信赖。
对姜戎来说,白檀无疑是特殊的。
幼年时的萍水相逢,白檀救了彼时落魄如丧家之犬的姜戎,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那时的姜戎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还未饱尝人情冷露,世态炎凉,还未多次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还未手染鲜血,视人命如草芥……
哪怕骤然得知全家葬身火场,也还固执地保留着对人世最后一点期望,冒着丧命的危险,放了无意中发现他的白檀。
之后的十载光阴,栉风沐雨,刀口舔血,一次次在鬼门关前徘徊,一点点泯灭良善天性……
那个英姿飒爽,光明磊落的姜戎,早就死在数不清次数的背叛与伏击当中。
可以说,白檀见证了姜戎最后的善良。
就像一道分水岭,十年前的姜戎,与十年后的姜戎,泾渭分明。
所以,姜戎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任何人,却在认出白檀后,始终不敢暴露自己的真面目。
可笑他罪孽累累,肆意妄为,竟也会心存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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