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穆斯贝尔海姆与贺怀洲带领的正统团队原来就有理念相悖的地方,它成立的时间虽然不长,可双方之间的争执却一刻未曾消停。贺怀洲在技术方面无可指摘,是领域行业内引领时代的天才,不过,他既是长辈,本身又不擅长权谋,几次矛盾摩擦下来,倒有点落在下风的隐忍感。
女人朝贺钦比划了一个手势,兴致勃勃地邀请他坐下。她已经不年轻了,可并未像其他同龄人一样使尽各种高科技手段保养自己的外表,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不仅不觉沧桑,反而有种狡黠的烂漫:“既然贺先生是来找总设计师的,那不妨坐下来一块等吧,平常在公司,我们也很难碰见呢。”
说着,她朝贺钦笑道:“我叫柳怀梦,主要负责AI新领域的研究,这是我爱人闻殊,跟我在同一个研究室的。”
贺钦迟疑了一瞬,便拖刀于膝头,坐在夫妻俩对面的位置上。
“幸会。”他说。
贺钦平日里不太和公司高层或者研究员打交道,贺叡还能算得上领袖魄力十足,但他就年纪尚小,常年与刀兵相伴的生活更令他充满了一种穿越时空般的武人气质,一看就不是适合在职场打拼的人,更不用说充当监察官的角色了。公司里的人见了他,不是为他身上那股漫不经心的杀意所慑,就是轻他年少,阅历不足。闻氏夫妇这种年纪比他大上一轮,交谈的态度却平等宽和,不会把他当做小孩子看的,的确相当少见。
柳怀梦说:“正巧贺先生今天也在,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闻殊:“凳子还没捂热呢,老毛病又犯……!”
柳怀梦一脚踏在他鞋面上,高跟鞋的鞋跟尖尖细细,踩得闻殊两眼一闭就是天黑。
贺钦:“……?”
柳怀梦笑容不变:“有个问题,我想知道,站在贺先生的角度,你觉得有必要设立AI伦理审查机制吗?”
贺钦对这个名词有点新鲜:“叫我贺钦就好。什么是AI伦理审查?”
“就像生物研究需要有其伦理审查一样,倘若将人工智能作为生命培育,是否同样需要伦理审查?”柳怀梦直视他的双眼,单刀直入道,“代理执行官最近提出了一个设想,那个设想可是令我们所有人都觉得毛骨悚然啊。”
“他想做什么?”对于兄长的天生偏执与疯狂,贺钦亦能感同身受,“让AI人格化?”
闻殊苦着脸,终于从方才被妻の制裁的疼痛中脱身出来,清了清嗓子,重新变回原来那个温文尔雅的学者形象:“通常情况下,AI的人格化是非常一个漫长的道路。在系统不设限制的同时,它起码要经历上亿次升级进化,才能从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中蜕变出人类丰富细腻的情感末梢……”
柳怀梦接口:“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自诩为神明,妄图去创造一个新生命。”
贺钦望着两人,夫妻俩回望他,丝毫不避讳他和贺叡之间的关系。贺钦想了想,问:“创造生命又有什么问题?人还不是每天都在创造生命。”
柳怀梦笑了:“这不一样。”
闻殊轻声重复:“这不一样。”
柳怀梦伸手在空中轻点,一道金光流转的屏幕便在半空中展开,其上徐徐盘旋出半透明的虚拟模型。
屏幕上,一枚受精卵在培养皿里加速发育,于人造子宫中成长为呱呱坠地的婴儿,学习说话,学会走路,骨骼拔节,进入课堂,和老师在蝉鸣与盛夏的阳光中辩论天真的课题……随后成人,工作,拥有伴侣,再拥有一个孩子。
孩子降生,接着轮回循环生命的过程,寻常人浓缩的一生,在短短几分钟内便能产生令人眼花缭乱的,无穷的变幻,延伸出无限的可能。
“你认为这是创造生命吗?”柳怀梦问道。
“……懂了。”贺钦点点头,“诞生与创造……你的意思是,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闻殊说:“是的,新生命的诞生和新物种的创造完全是不同的两码事。没有人能成为神灵,人类也承受不起人工智能拥有人格的后果。几百年前,一个天才的作者曾经在作品中提出机器人三定律,这一概念一直被沿用至今,成为人类制定AI协议的基石,但关键就在于,三定律中延展出的法条完全能够在应用中出现相悖的情况,倘若AI学会思考,拥有喜怒,人类要怎样才能约束住它们虚无的形体和强大的功能?”
贺钦意识到,谈话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
“所以,你们想要我做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闻殊说:“请你行使你作为监察官的职权,去劝阻一下你哥哥吧,如果Adelaide真的一病不起,他就是N公司未来的主人了。”
贺钦思索良久,望着面前的闻氏夫妇:“是我叔父让你们来做说客的?”
“当然不是了,这不过是个临时的决定。”柳怀梦绽开一个笑容,“只要把道理讲清楚,他说,或者是我们说,又有什么区别吗?”
她的直率和坦诚倒令贺钦怔忪了一下。
贺钦说:“只可惜,道理人人都能说,却不是人人都能听进去的。”
闻氏夫妇齐齐一愣,柳怀梦眉心蹙起,正要再劝的时候,贺钦已然站了起来。他的个字十分高挑,比同龄人要高出起码一个头,他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说:“——不过,我可以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