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冷漠,从来锋利,从来喜欢伤害人。但他杀伤力最大的时候,恰恰不是为了伤害人。苏容一直以为他是顽石,是南墙,用他精致利己的价值观,和冷漠的毒舌来嘲讽一切,解构一切。然而他最大的天敌,恰恰是那些让他说“可笑”“恶心”“看不下去”的场景,因为他无法消化这样的场景,就像吃素几十年的人闻到油荤会吐一样,就像小麦看的天文知识的脑筋急转弯,地球人靠氧气而活,而火星的大气全是二氧化碳,火星空气对地球人是有毒的,那火星人会不会觉得地球的空气也有毒呢?
黎商生活的空气,是黄蕾那类的逻辑,才是他待惯的地方,也会让他觉得安全。陌生带来恐惧,恐惧带来敌意。
苏容不是没有察觉,他从小聪明,早早洞察人情世故,如果说黎商那次因为小麦而冷战他还无法察觉,那这次他已经察觉到了端倪,他甚至隐隐知道黎商这次为什么忽然变成一个混蛋。
上次是因为苏容对小麦那种不计后果的好,这次是因为Vincent爱苏容,纯粹的家人的爱。整个除夕夜,一点点累积,像不断加温的水,最后在走廊里达到沸点。黎商站在那里,那个庸俗而衰老的Vincent,他也可以这样真切地爱着苏容,追出来要给他最心爱的小徒弟一个红包。这世间芸芸众生,所有丑陋的平庸的俗气的人,所有他嘲讽过嫌弃过甚至碾压过的每一个人,从陆赫到片场偷懒的小工,都会爱人也被爱,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人,除夕夜万家灯火,千万个家庭,人人都在团圆。
这是他一个人的火星。
所以他变得这样生硬,就连苏容也有所察觉,不然他那句话之后,苏容不会还有理智再警告他。
他每次都是要逃走,才会打伤人。像急着离开的小孩,别人拖住他手臂,他就挥拳还击。只是他已经长到二十四岁,拥有无比的财富和美貌,英俊而辉煌,他已经可以轻易摧毁一个人,而且他以前从来不需要这样的拉扯,因为他身上毫无挂碍,直到遇上苏容。
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苏容喜欢他,但喜欢他的人那么多,谁也无法对他造成哪怕一丝阻力。后来他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他喜欢苏容。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原来来自他自己。
要是说到这为止,其实也都已经真相大白,他们都是聪明人,正因为聪明,才虚耗这三年。多可惜啊,三年的时光全用来舞刀弄剑,甚至没来得及好好说一段话,真到了现在,却又什么都不必说了。
但黎商还是有话要说,真是画蛇添足,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总会让人变得愚蠢而笨拙,黎商早早发现他多出无数软肋,他甚至连吵架也不再吵得过苏容。
“我不讨厌小麦。”他认真告诉苏容。
“我知道。”
“我不喜欢电影。”
“我知道。”
你喜欢经济学,所以你讲给小麦的故事都是枯燥的经济故事,所以你轻易就看出博谊做那个咖啡的模式,连博焱都为你的见解而惊讶。然而你没有选择你喜欢的专业,就因为不想和你厌恶的那些同学在常春藤名校的商学院再见。你浪费你的天赋,不做自己喜欢的事业,就像你浪费你的美貌和大好年华,不去爱一个人。你就是不肯和这世界和解,你拒绝这世界的坏也拒绝它的好,浪费这世界也浪费着自己,虚耗这许多年。
多可惜啊,一切的答案,早在那天,我发着烧睡在九楼的时候,你就已经告诉我了。
飞机仍在剧烈颠簸,苏容甚至没法看清黎商的脸,他知道自己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黎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叫着黎商的名字。
“我在。”
“其实我一直爱着你。”
黎商没有说话,他忽然艰难地伸手过来,抱住了苏容。
“我知道。”他说。
如果飞机这一刻坠落,其实也没有关系,他和苏容在一起。但Vincent一定很伤心,他甚至没来得及跟他道歉,为那句Vincent并没听见但也值得道歉的冒犯,为自己欺负他心爱的小徒弟这么多年。他看电影的时候常笑导演的野心太明显,吊桥效应也被用到成烂梗,但原来自己亲身经历,真的会在一瞬间明白所有的事情。他与这世界周旋二十四年,作壁上观,从来不曾入局玩一场。这样想想,陆赫那文艺片般的说教也不是全然没意义,他总要黎商去生活,去经历,去爱人。
原来再多的书和电影,再多的嘲讽和不屑,也比不过自己亲自活一场。
他在剧烈的颠簸中抱着苏容,等待一场撞击的到来,他在这瞬间洞悉了人类的渺小,他一直以来的局外人视角并不会让他的人生变得有意义,而爱一个人却可以。然而撞击却迟迟未到,飞机甚至渐渐平稳,舷窗外的黑暗甚至淡了淡,露出机场的灯光来,飞机落地的瞬间飞机再次剧烈震动,把心脏都震回了胸腔里。苏容坐在座位上,仍然是魂飞天外的状态,脸色苍白,一片茫然,黎商摸着他的脸,他还没反应过来。
空姐也战战兢兢过来收拾,她没想到黎商对他说的第一件事是让她把机长叫出来,机长竟然真的出来了,金发碧眼,一身肌肉,看起来很抗揍的样子,黎商正要发难,听见苏容叫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苏容直接扑了上来,是劫后余生的那种飞扑,然后他直接捧住黎商的脸,直接亲了上来。黎商怔了一怔,也反应了过来。他直接揽住苏容的腰,把他按在飞机内舱上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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