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认出阿崇前,我的目光原本停驻在柜台前一对西装笔挺的男生身上。
那一对男生其实就是姚瑞峰与丁崇光。原先姚的西装外套也是穿在身上的,然而我全然无意识姚在何时脱下了它。痴看着那两人背影的当下,有那么几秒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对穿着一致、体形相似的男性身影,之前从不曾让我有过眼花而不自知的神迷……
阿崇解释,这身打扮是他们在“国建会”担任接待人员的规定。
听到这么官方的名词,我诧异地几乎扑哧笑了出来。
他们那一周都住在当时还名叫“凯悦”的五星饭店,活动终于在刚刚下午落幕了。阿崇完全不察我的无动于衷,脸上仍是十分得意。接着又口沫横飞地描绘起这期的“国建会”规模之盛大,两三百位国外学者的接待工作何其吃重不易,主办单位挑选的又都是各校何等优秀之辈来担当重任。
“尤其那些校花级的美女如云,个个又漂亮又有头脑。”那人似乎有意加重最后这句的语气。
还真让塔罗牌说准了,姚不仅考上了一流的大学,读的还是当时尚不知在几年后会前途大好的资工系。阿崇念的则是与姚同校的国贸系。从高三同班一年留给我的印象中搜寻,阿崇下课没事就爱摊开报纸,喜欢与人讨论时事,他会乐于接触像“国建会”这样的政府活动我不惊讶,但是——姚瑞峰?
“你不知道瑞峰是我们学校代联会主席?”
“代联会?”
“小锺,你大学是念假的吗?”阿崇因为我的无知而笑了,“学生代表联合会,简称代联会。你们学校没有这样的组织吗?”
喔大概有吧。我回答得心不在焉,想到的只是每回学校举行晚会前,会来联络我出席表演的学生干部。大学里热衷学生会组织,还会积极出来竞选学生代表的,印象中不是法律系就是政治系学生,我一时无法将他们与记忆中的姚瑞峰联想在一起。在报告完近况后,三人一时也找不到适当的话题,所以接下来阿崇显然高估了我的时事常识,把岛内政治新闻综览当成了谈天资料——蒋经国这一任快到期了,你们看明年他会找谁做副手?应该就是孙运璇了对吧?如果下一任的“副总统”是孙运璇,他就是接班人,两蒋时代终于要结束了,你们怎么看?
反倒姚在一旁并不多话,一直到阿崇谈起他在《代联会通讯》这份学生报纸上刊了一篇《对美丽岛事件的重新省思》引发校方高度关切时,姚才突然打断这个话题,转过头问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无聊,来这里吹冷气。”我说。
“真是一点都没变。”
“所以你跟瑞峰高一时很熟喔?”阿崇问。
“你现在看起来很像青年才俊。”我说。
“我以前不像吗?”
姚笑了起来。直到这一刻,姚才终于露出了我记忆中那种带了点憨直的笑容。
姚的改变显然已不只是外貌,进了大学的他,与高一班上的那个留级生,若说是一对孪生兄弟也不奇怪。两人轮廓仿佛,但哥哥看起来多了弟弟所没有的冷静自信。
与他两人眼神相会的停格多了那么三秒,忘记是谁先转移了注视的目光。一旁的阿崇再次想加入谈话:“他高一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吗?那他是怎样的?”
我还没来得及搭话,姚便先恭喜我全台校园民歌大赛打入了决赛,又问起还有在驻唱吗?我难掩讶异,问姚怎么会知道我这些近况。
“这就是代联会主席在做的事啊,包打听。”姚说。
三两句话后,直觉又送来了讯号:姚的冷静似乎只是为了在努力掩饰。掩饰什么?是不开心?还是不耐烦?校庆园游会碰到时那副满不在乎到哪儿去了?“听他乱说,什么包打听!”阿崇终于取得了发言权,“因为瑞峰他马子也有去参加啦,不过没进决赛就是了。”
“已经是前女友了。”姚说。
“不会是高三游园会上我看到的那个吧?”
“当然不是,”姚一边熄烟一边摇头,“丁崇光,谢谢你的大嘴巴,怎么都没看到你也去把个马子咧?”
“唉瑞峰,这就是跟你当哥儿们的代价啊!不都是被你先把走了?怎么还会有机会留给我呢?”
左一声瑞峰,右一声瑞峰的阿崇,坐在姚的身边,虽然穿的是同款的衬衫领带,可他看起来就像是姚的仿冒品。
“他高一的时候就很花心,看来这毛病一点都没改。”
我不意就随口丢出了这句,想必是语气过于认真了,竟让三人一时无话。短暂的尴尬中,高三校庆晚会表演结束后曾守在后台门口的记忆,这时浮上心头。一直以为姚那天晚上食言爽约了。也许我错了,姚其实坐在台下。他知道我在表演后希望能见他一面,却故意留下一道若有似无的线索,又在三年后这样轻描淡写继续添上一笔……
是警告?是备忘?那么他也曾不动声色,坐在民歌餐厅的角落听我演唱而没有被发现吗?
接下来的三人成行,就这样变成了一件似乎顺理成章的事。
相约去看场暑假档的热门电影,坐上阿崇的车一起去当时还没被大批观光客摧残的九份,或者有时唤来阿崇的表弟,四人一桌麻将打到半夜再去永和喝豆浆,一开始就像普通大学男生四处游荡,没有什么特别。如同皮肤上莫名冒起的红肿,一开始总有点刺痒,然后留下一块暗色的疙瘩,渐渐就不会去注意,到底肤色何时才会恢复正常。或是渐渐习惯了暗记的颜色,以为看上去并无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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