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夫这话,让猎户沉默良久。
民间的老人常说,人死后魂归地府,世上若没个亲人在,逢年过节没人给他烧供奉,在那边就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别的鬼欺负。
顾砚山没了后人,百姓们才年年自发的前来上香。
等猎户带着妻儿走到顾砚山墓前时,太阳已从东方升到了斜上空。
阳光透过松针的间隙洒下来,树枝上凝结的冰柱折射出淡金色的光芒。
顾砚山的墓修的很大,墓前还用青冈石铺了台阶,左右两边是落了积雪的青松。台阶之上放置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再往里还有两张石桌。地上有没有燃尽的冥币,香灰盆里也还插着没有燃尽的香。
因为时常有人来祭拜,墓前的蒲团倒是干净,不过坟墓周围长了许多马齿草,干枯后一簇簇伏倒在地,落了厚厚的一层雪,看起来有些荒凉。
猎户把妻儿安置在一旁,找了根木棍,敲落马齿草上的积雪,然后一簇一簇拔起来,扔得远远的。
把坟墓周围的野草都拔完了,猎户抓了把雪揉化了洗去手上拔草沾到的污泥。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走至坟前,伸手摩.挲石碑上的碑文,沁骨的凉意从掌心传来,猎户眼中有着他自己才懂得的悲恸之色。
“那一箭穿过了厉无相的胸膛,我给您报仇了……”
猎户,不,应该说是顾临渊跪了下去。
他站得离墓碑很近,没跪在蒲团上,反而是跪在了一地积雪未化的青冈石地面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眼中滚落水珠,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小坑。
去年在扬州,他为了找苏如意被安王所擒,顾临渊那一箭没能要他的命,他被太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知道双亲对自己失望至极,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曝光,只会成为顾砚山的麻烦,所以从他一直都想归隐山野。
只是他放不下自己心头的执念。知道苏如意入狱,就暗中打通了狱卒,一直关注着狱里的消息。
得知皇帝要赐死苏如意,他想过劫狱,但是他当时重伤未愈,根本做不到,还会牵连到顾砚山。萧珏派去行刑的人是王荆,他的人没法再鸠酒上作假。他只能带着扬州城最好的大夫提前守着,等王荆一走,就立马给苏如意催吐解毒。
可是毒性太烈,苏如意虽然被救了回来,心智却停留在了七八岁。
这是他曾经认定了要娶回家的人,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样,顾临渊都不会负她。
他们是青梅竹马,他们曾两小无猜,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惯穿了彼此的生命。不管别人如何想如何看,顾临渊是割舍不掉这段感情的。
他喜欢上苏如意不是因为她的才学她的琴艺她的温柔她的体贴,他自然也不会因为她变得面目可憎就抛弃她。从他下定决心要娶她那一天起,他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她犯错了,他等她改。反正这一生,他都是在等她……
怕顾砚山夫妇不同意苏如意进门,他假意出家,了断凡尘。
却不想,那一别,竟是永远。
得知顾砚山被厉无相所杀,他带着身怀六甲的苏如意一路打听顾砚山灵棺过处,只为在他灵前守一夜,以尽孝道。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没有从军,而是在雁门关外当起了游猎的猎户,寻机会杀厉无相为父报仇。
他跪了很久,跪着的地方积雪融化,浸湿了膝盖的布料,凉意顺着膝盖骨一路蔓延。
他的妻见他跪在雪地里把裤子都跪湿了,面上有些慌张,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来扯他:“起,湿了,冷……”
顾临渊没动,反而把蒲团移到旁边,看向她:“如意,跟我一起跪下。”
他的妻很听他的话,见他把蒲团拿过来,就抱着孩子懵懵懂懂跪了上去。
顾临渊这才转过头,望着冰冷的墓碑,神色怅然:“快过年了,我带妻儿回来看看你们。”
顾砚山葬在了这里,顾夫人是随他而去,自然也是合葬在这一处的。
他取出带来的酒水洒在坟前:“这是我自己酿的猴儿酒,您尝尝。”
酒水洒到一半的时候,顾临渊停下笑了笑,不过笑容里满满都是苦涩。
他仰头灌了两口烈酒,衣襟上也洒了些,火烧般的灼痛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他又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是大笑,似乎所有说不出口的话,都藏着了这跟哭声一样的笑声里。
苏如意望着他,懵懂的脸上有了担忧,怯怯唤一声:“相公……”
顾临渊停止了苦笑,手一下一下的抚摸墓碑,红着眼道:“如意,给顾将军和顾夫人问安磕头。”
言罢他就率先磕了三个响头,苏如意抱着孩子,不方便叩头,只跟着顾临渊,尽力把身子俯低。
磕完头,顾临渊才把带过来的纸钱在坟前慢慢焚烧。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将门子,如今只是个隐居在山野的村夫猎户。
苏如意见他烧纸钱,也跟着拿了纸钱往火盆里烧。她单手抱孩子有些吃力,顾临渊就把孩子接过来自己抱着:“手软了怎不告诉我?”
苏如意抿唇浅浅的笑,面上的神情天真得像个孩子:“抱的是小乖,不累。”
小乖是孩子是乳名。
望着发妻,顾临渊眼神终于柔和了几分,他看向墓碑道:“小乖大名叫顾雁回,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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