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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桌上有客商就着即将归航的宝船高谈阔论,正说到兴起处,举着摊子上粗糙的茶碗,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数不尽的金珠宝货!遍地的黄金,海里随手一捞都是珍珠和珊瑚……”
    一面说着,仿佛那些珍奇异宝都在他眼前似的,说得口沫横飞。
    另张桌子上就有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摇了摇扇子,笑着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蛮人茹毛饮血,不识名教造化,唯有圣天子临朝,才能广泽恩德,布施于四海,启其民智,实其仓廪,明其荣辱……这是圣人之行,兄台岂可以巧利之事度之邪?”
    茶摊上和更远地方的言笑争辩之声透过窗帘传进车厢里。
    帝都卧虎盘龙,尤其是近些年天子手段雷霆,京人逢于道,也轻易不敢乱起征衅。
    因此上虽然这架马车看上去平平无奇,这样静静地停在树下,也十分的沉寂太平。
    车厢里的玄衣男子微微垂着眼,斟了茶晾在桌上,等到热气稍稍散了,转手递向身边的女郎,一面问道:“就这样好吃?”
    声音又低又沉。
    偎在他身侧拈梅子吃的女郎就微微红了脸,仰头看他的时候一双眼水光潋滟的,像春雨滴进了秋池。
    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女郎已经探出手来,他却促狭地移开了手臂,随手将茶盏放了回去,顺势把伸过来的柔软指尖扣在了掌心。
    他俯下头去,低声道:“我也尝尝。”
    花瓣般柔润的唇,因为沾染了酸酿梅子的糖汁而显出格外的晶莹,唇齿厮磨的时候,微甜而酸的味道激得女郎不自觉地蜷起了舌尖。
    她仰起脸,温柔地回应着他。
    男子含着笑意,微微闭了闭眼,他目光沉邃如渊,有种渊渟岳峙的风仪,但面相粗粗看上去时,却隽秀一如二十许人。
    女郎抬起手来搭在他肩上。她罩着柔软如烟的绡纱裙裳,露在外面的脸颊、脖颈和腕指肌肤洁白如初雪,又细腻如官窑上好的贡瓷,神态温柔而娇憨,宛然如同十六、七岁初嫁的少女。
    半晌,被宽厚手掌握在掌心的指头不满地屈起来挠了挠。
    男人眼角微弯,才看出睑侧已有了细细的纹路。他抬起头来,怀中的女郎深深浅浅地调着呼吸,习惯性地将头埋在了他的肩窝里。
    男人牵过了她的另一只手,取了濡湿的巾子替她擦着指尖的糖印。
    日头透过蒙纱的窗格投进来,深色衣料上金银并绣的十二章纹映着斑驳的光色。
    窗外的茶摊上,客商没有同书生辩驳,书生也没有乘胜追击,不过沉默了刹那,就有旁人另提起别的话头来:“什么大道理咱们不懂,却也知道咱们真是好运气,遇上当今这样圣明的天子!往前数个二十年,远了不说,就说陛下刚刚登基那二年,咱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不知道有多怕春汛夏涝,雨水不间断下上两天,‘哗啦’——”
    他做了个手势,长叹了口气,道:“那江堤就像豆腐做的,说垮就垮啦。”
    说话的这人须发斑白,显然已经有些年岁,说起二十年前的事,语气间都是说不出的感慨沧桑。
    茶摊上有许多左近的农人,闻言都不由得附和起来,有个身材敦实的年轻男子道:“可不是,天赐四年修堤的那一回——那年我也就五、六岁,晚上还在发梦呢,房子说塌就塌了,要不是陛下调了京卫出城救人,我也早不知道喂了哪条河里的鱼了。”
    他说着卷起裤脚来,露出一条狰狞的伤疤,从大腿延伸到脚踝上头,经过了这么些年,疤痕却仍旧没有消失,像是与肉早已长在一处了。
    众人都不由得唏嘘,又有人说起天赐四年修堤的旧事来:“那时我三叔是应征的民夫,就在丙字营,先时每顿都能有两个窝头,还能有一碗带油花的汤,就是从没有过的神仙日子了,后来有一日碰见个俊得不得了的年轻人,看着他领的饭,竟问他:‘你们就吃这个?’”
    “我二叔慌得不得了,以为是管事给他们开了小灶,吓得不敢说话,生怕说错了话牵连了上峰。”
    “那年轻人脸色就变了。”
    “他叫我二叔带着路,把丙字营的营盘和分辖的河堤走了一圈,回来就摘了那分管狗官的项上人头。”
    “我二叔才知道,朝廷修河堤,拨了流水似的银子,咱们陛下的意思,就是要每个来上工的人都要吃饱……那狗官不但克扣伙食中饱私囊,还在堤沙上动手脚,不把咱们沿河老百姓当人看!”
    “那些狗官,一个个的官官相护,要不是陛下不信他们的鬼话,亲自到河岸上来过问工事,这青水河堤怎么可能修得这样结实可靠!”
    “是啊!这河堤从前年年修、年年垮,如今不过每年农闲时出些工修修补补,竟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决开过了。这才是圣人的大德……”
    众人说道这里,一时都慷慨振声。
    车厢里的女郎噙着杯口,一双眼含着笑意看定了身边的男人。
    男子也听到了外面激昂的言辞,唇角微微地挑了挑,抬手抚了抚女郎的发髻。
    他柔声道:“你和我一同去,先见见你哥哥,还是在这里等着?”
    女郎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等着霍姐姐就好——也有些年月没有见到了。”
    她说着话,手指下意识地覆上了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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