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微微地敛了敛睫,执着银匙浅浅抿了两口,冷不丁地问道:“陛下爱吃这个?”
李盈闻言怔了一怔,道:“陛下倒是不吃。”
他也没有想过为什么明明是皇帝当时看了鸿胪寺卿的奏表,就使他留下了这两罐茶,却一口都没有动过,这时被容晚初问了一句,还有些迷茫。
却看见贵妃娘娘的唇角微微地翘了翘。
他当然不吃,爱吃的是她。
世人都不知道大齐太/祖一向降不住牛羊奶/子的味道。那时他受了伤,她听说羊奶补身益体,特地从当地的牧民手里买了一只下奶的小母羊。
那人看见她手里端着的碗,就变了颜色。
听说是她亲手熬出来的,到底捏着鼻子一口都喝了,那神色瞧在不知情的人眼睛里,只怕要当他是干了一整碗黄连汤水。
她气他不爱喝也不肯明着告诉她,索性只当做不知道,连着逼他喝了两天。
容晚初羽睫垂落,碗中升腾而起的白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眼睫下凝出了细细的水珠。
屋中一时不知为何寂寂地静了下来。
李盈和阿讷都莫名地觉得有些压力,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惹出声响扰了容晚初的心思。
少女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里,腰/肢像一株纤细的竹,垂着头一勺一勺地啜饮那一碗有人默默为她准备的羊奶/子茶。
眼见得一碗茶见了底,尚膳监的膳食还没有送过来,偏殿中处置昭仪秦氏的皇帝也没有回宫,李盈也有些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安置这位贵妃娘娘。
容晚初却没有等着他来安排。
她喝尽了茶,拈着帕子拭了拭唇角,就重新挺直了身姿,静静地将暖厅里外环顾了一圈。
九宸宫主体的前后主殿,是个“工”字的形状,前头正殿左右翼外书房、问事处,越过穿堂,后头是寝殿和内书房,余下的池馆亭台又环着这“工”字随建。
容晚初的视线就落在通往内书房的落地罩上。
李盈注意到她的视线,不由得大感进退两难。
天子的书房从来都是枢机重地,不容人轻易走动,但他也知道,如今贵妃容氏正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倘若她……
他还没有犹豫出个结果,容晚初却连问都没有问,径自站起身来向着那门中去了。
阿讷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李盈傻了眼。
他追了上去。
因为主人并不在房中,厚皮子的门帘也只卷在两端的门框上没有放下来,容晚初挑了珠帘进去,成串的南珠就微微地摇曳起来,晕着雾蒙蒙的光。
她感应到身后跟来的侍女,便淡淡地吩咐道:“外头候着。”
李盈摸不清这句话有没有也对自己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也没有挡住,他就索性也留在了落地罩底下,瞪大了眼睛留意着屋中的少女。
容晚初并没有如李盈担忧的那样随意翻动。
她只是站在桌案前头,望着桌上写到一半的字纸,微微地湿/了眼眶。
殷扬出身蒿莱,十二、三岁就同游侠儿好勇斗狠,是个天生的武将,一笔字也如他的人一般桀骜不驯,点画之间都是锋芒棱角。
但她也见过他把她写了就丢在一边的诗文都收在一处,一笔一笔耐心又细致地誊写的样子。
他总是说:“阿晚才气纵横,只因为隐姓埋名地跟在我身边,才不能使阿晚一展所长,使世人传颂。”
他望着她,承诺似地说:“我替世人记得。”
后来风云改易,二百年岁月惊潮,世间终究并没有一册她的诗集流传。
却有一个人曾经在这里,仍如当年一样提起笔来,一笔一划地写她的旧词:
“小雪夜来晴。”
“共月微明。”
“沙洲苍管泛白萍。”
“江上野笛吹也老……”
“萧瑟空城。”
——这是当年他挥师石头城下,她留在他身边的最后一段时日。
容晚初以帕覆面,泪珠就大颗大颗地晕透了绢帛。
她立在当地,半晌都没有动作。
李盈不知道她在屋中看到了什么,只看见她肩头微耸,一时有些焦急。
阿讷嫌他在一旁换着脚看得眼晕,不由得翘肘捣了他一下。
李盈就细细地叹了口气。
偏偏这个时候有小内侍过来通传,说是尚膳监送了膳食过来了。
侍人之间细碎的声音惊醒了容晚初。
她其实有许多许多的问题想要问那个男人。
问他是什么时候到了这里,问他是不是认出了她,又想问他倘若没有认出来,为何还要对这位“贵妃”这样的好,或者既然认出了她,为什么不肯告诉她……
她这小半日里,又是惊吓,又是惊喜,一时又是彷徨,竟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李盈犹豫了片刻,还是先去交代安置席面。
容晚初却随手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向砚台上泼了一点水,就着残墨蘸了蘸笔,就稍稍挽起了衣袖。
“隔水楚歌声。”
她落笔寒秀,又同男人的字迥异,但细细地品,又从骨子里透出如出一辙的萧疏清狂,使得明明是两个人、两种字迹,却毫不冲突地联合在了一处,没有半点突兀之感。
“呜咽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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