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阑向后仰着倒在榻上的同一刻,容晚初眼疾手快地将掉在他身侧的那柄剑抽了出来,避免了他被剑锋割伤的一点危险。
剑是一柄好剑,雪色的刃身可以照见人的影子,提在手中时颇有些分量,有滴血沿着剑锋缓缓地滴在地上。
血的苦主跌坐在地上,面上笼着深重的惊惧,目光直愣愣的,连她进了门时都没有反应。
容晚初微微挑了挑眉。
她来这一趟,原是颇有些鬼使神差的。
身边的宫人听到她要亲自到九宸宫来一趟的时候,眼睛里都有些难以置信的神色。
没想到来都来了,这一折戏唱的倒教她看不懂了。
她又看了一眼地上显然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昭仪秦氏,没有急着叫醒对方,回身扫了一眼,瞧见罗汉榻上头的壁格里斜挂着爿鲨皮鞘,就探手摘了下来。
她伸手的时候身子稍稍地倾了一点,腰间的宫绦就从躺在榻上的人颊边一晃而过,拂来了一缕幽远宁谧的香。
昏睡中本应无知无觉的男人,紧锁的眉头微微地舒展了些许。
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并没有被容晚初所注意,她低下头去看着手中那柄剑。
天子之剑,不染尘埃不染血。
这短短的工夫,剑身上的血已经都滴尽了,刃口恢复了一片澄澈的寒色。
容晚初忽然被唤起了某些久远的记忆,静静注视了片刻,才将剑还入鞘中。
那剑也像是生出了某种知觉,在那一刻发出了低低的龙吟。
容晚初垂下了眼,跪坐在地上的秦碧华却像是被那低鸣声惊醒了似的,猛然抬起头看了过来。
她的神色让有些容晚初说不上来的感觉。不仅仅是自荐枕席不成而引出的嗔恼、羞怒,被刺伤的疼痛,还有种勃勃欲出的惊恐和愤恨。
容晚初静静地看着她。
秦昭仪对上她的眼睛,眼中却迸发出了希冀似的光,双膝挪动着就要往她这里来。
容晚初并不想听她要说的话。
她低声道:“阿讷。”
她带的宫人泰半都侍立在庭下,只有贴身的阿讷像个隐形人一样守在门口,闻言就脆生生地应道:“娘娘。”
秦昭仪心思恍惚,这时才发觉原来附近还有另一个人,不由得受了惊似的回过头去。
她被那一剑斜斜地伤在了肩上,不动时还好些,这时微微扭转,原本贴在一处的创口就错开了,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容晚初道:“带昭仪娘娘下去,传个太医来替她先看看伤势。”
她过来就看见九宸宫空门大开的,值守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加上进门已经有了这些时候,还没有服侍的宫人出现……
这里可是九宸宫,是天子起居之所。
就是到上辈子的后来,表面上的规矩还是有的,竟不至于糟烂成这个样子。
容晚初的目光从背膊缚着缣的殷长阑身上一扫而过,这不知所起的伤使得她一时并不能分清前因后果,就又看了秦昭仪一眼。
秦昭仪到这时才觉出那伤口并不浅,后知后觉的疼痛使她整个人都蜷了起来。阿讷得了容晚初的示意,就召来外头的宫娥,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来,掩着秦昭仪的口,将她半抬半抱了出去。
房中重新恢复了宁静。
容晚初就提着那柄剑,环着屋中走了一圈,细细地打量了一回,在窗前站定了脚,同窗外那尊白鹤铜炉对视了一回。
那鹤喙中也是静静的,没有一点烟气,她琼鼻微皱,仔细地嗅了嗅,也没有任何香氤残留。
仿佛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对。
她就暂时打消了心里的猜测,回过头来,榻上那个年轻男人依旧闭着眼,双手交叠着握在腹前,面上神情安详,仿佛沉进了什么宿梦之中。
他的睡姿让容晚初心中微微柔软了一霎,竟转回身来,将搭在围子上的薄被拉了下来,遮在了他的身上。
榻边原本有个椅子,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在了这里的,容晚初索性就坐了下来,又随手将那柄剑连鞘横在了膝头,侧身静静地打量着他。
榻上的男人眉眼都舒展着,使他看上去没有了她记忆中的戾气,但眉峰如剑芒一般斜斜飞起,又凭空生出一股睥睨跋扈。
也许是这些时日连连生事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她印象中的那个年轻皇帝更清瘦,鼻梁在眼窝里投下一层阴影,即使在梦里,唇也微微地抿着,仿佛总有些事存在心中难以放下。
他这样安静躺在这里的时候,每一处都与容晚初记忆中的那个男人重叠在了一起,让她怔怔地望着他出了神。
屋角的自鸣钟响了一声。
椅子里的少女才从自己遥远的迷思中惊醒过来。
她在刹那间惊觉自己的失态,惊愕地站起了身,连连地向后退了两步,望着榻上的人影,面色都隐隐地有些苍白。
长剑跌落在泥金的地砖上,皮鞘触地发出一声闷响。
榻上的年轻男人依然闭着眼静静地躺着,依然是那样轮廓分明凌厉的眉眼,略略瘦削而坚毅的颊,依然是安静而熟悉的睡姿……
每一点熟悉的影子,都像是一柄削薄的利刃,在她心头辗转,割到鲜血淋漓。
隔世长诀,千秋自照,有什么比这样的相似更伤人?
他有多么相似,她的心就有多么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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