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盈先前到的时候,凤池宫正在待客。
他也不敢随意地窥视,被宫人引进了门,就弓着身子规规矩矩地行礼,口称“贵妃娘娘”。
坐在贵妃娘娘下首的那一位客人十分的安静,连呼吸都浅浅淡淡的,也不说话,看见他进了门,就低下头来啜茶。
杯盖和茶杯之间也没有一点瓷器摩擦的微响。
贵妃容氏似乎微微地笑了笑,说了声“请起”,语气和煦,同皇帝亲至的时候截然不同。
大太监不敢多想,谢了恩,就站直了身子,依旧低着头,将手中的木匣子打开了,交给一旁的宫女:“陛下今日在弘文馆瞧见几册书,使奴婢给贵妃娘娘送来。”
——实际当然不是这样。
单看皇帝把两位老翰林为难的样子,也知道为了翻出这几本书来,费了多大的工夫。
李盈心里也有些犹疑,不知道该不该替皇帝主子悄悄地说上几句好话……
他稍稍向上溜了一眼,不敢抬高的视线只在贵妃鹅黄的裙摆上一扫而过。
裙摆水一样拂落在地面上,衣裳的主人听到皇帝的赏赉,似乎既不激动,也没有期待,稳稳地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过一下。
贵妃和声道:“臣妾谢陛下天恩,李大人辛苦了。廉姑姑,帮本宫拿上来罢。”
除了初时片刻的停顿,声音也是四平八稳的。
他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贵妃身边的尚宫廉氏端走了他手中的木匣,轻捷的脚步声渐远,在贵妃身边停了下来,倾下/身去向女主人展示匣中的书册。
他就听见贵妃娘娘极轻地“咦”了一声。
李盈的心跟着一提。
不是他说。
哪里有给女孩儿送礼物,送这些朝中老大人都未必爱看的《算经》、《数术》的。
弘文馆什么都少,唯有书多。就是因着容大人来了,顺手这么一送,随便拿几本话本、诗集,只怕也比这个合适些。
——那两个老翰林,听见皇帝御口一开要的是这几本书的时候,脸上那个表情,红的蓝的绿的,真是什么颜色都有了。
李盈一面想着,一面战战兢兢地等着贵妃接下来的发作。
他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等了半盏茶的工夫,却觉得上首似乎没了声息。
脚有片刻的酸麻,他稍稍倾了倾身子。
似乎是廉尚宫为人细心,注意到了他动作上的细微变化,轻轻地咳了一声。
贵妃娘娘仿佛如梦初醒似的,李盈听到书页被合上、放下的声音。
容贵妃道:“陛下的美意,臣妾心领了。一时见猎心喜,怠慢了李大人。”
她问道:“不知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贵妃娘娘的话语间竟然带了薄薄的愉悦之意。
李盈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又顾不上多想,只连忙恭声道:“分内之事,担不得娘娘一句怠慢。回娘娘的话,陛下并没有旁的交代,只吩咐奴婢务要将东西送到娘娘手上。”
容贵妃颔首。
她招呼一旁的廉氏:“代本宫送送李大人。”
李盈重又行了礼,跟着廉氏退出门来。
就看见廉氏从袖中抽了一封鼓鼓的香囊来,不动声色地按进了他的手中,女官声音也压得低低的,问道:“大人可知陛下何故忽而给我们娘娘送了东西来?”
李盈只觉得那香囊有些烫手。
他原本在直殿监时,不过是个下三品的洒扫佥书,手中权势有限,后来到了九宸宫,因着那时陛下的潜邸旧人陈满得势,知事的人都知道他不过是个好看的花架子,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就更不敢轻易接人孝敬。
没有想到凤池宫出手这样的大方。
廉姑姑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笑盈盈地道:“大人,奴婢也是惦念我们家娘娘,怕娘娘哪里做的不妥当,招了陛下的烦心。大人在陛下/身边服侍,自然也盼着陛下心思畅快些,也算是咱们做奴婢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她言笑晏晏的,若有所指地道:“咱们服侍主子,主子自然也愿意给咱们做主的。”
李盈心思微转,就把那香囊揣住了,道:“姑姑这话言重了。陛下早晨翻箱倒箧地找了这几本书,还为此求教了一回大儒,特命我给贵妃娘娘送过来的。”
廉尚宫却笑了笑。
她轻声问道:“容大人是不是进过宫了?”
李盈骇了一跳。
回来同殷长阑回话的时候,就把这一段如实地复述给了皇帝听:“奴婢绝没有露过半点意思,不知道廉尚宫是怎么就想到了这一回事上……”
——虽然他自己也觉得是了。
殷长阑眉眼淡淡的,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那只鼓鼓囊囊的香囊就放在黑漆的长案上,他随手解了封口,里头倒出两个八分的银锞子来。
那香囊松绿色面,绣着最常见的万字不断头吉祥如意纹,绣工平平,针脚也不出彩,更无什么标记。银锞子是尚宫局过年统一倾出来的制式,各宫都有许多。
除了手笔大方,没有半点可以被人当做把柄攻讦指摘之处。
殷长阑面色平静,将银锞子重新装了回去,抽了系绳,随手一抛。小小一团松绿色在空中一掠,李盈下意识地摊开手,就轻易将它兜在了掌心。
“拿着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