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皑一笑,道:“哪里哪里,在下姓白名山,只是个落魄书生罢了,带着侄子出门游历,在这里随手画上几笔,让老先生见笑了。”他不喜浮名,出门在外一向不用本名。
老人叹道:“先生是世外高人啊!画技如此出众,想来文采更是斐然,怎么不去朝廷谋个官职做做?”
“白某只有画技,文章诗书上可谓不堪入目,老先生太过抬举了。”
老人看出他的冷淡,便讪讪闭了口,只在一旁看着。
文皑思绪又沉浸回画作中,他从旁拿过一张纸,试着渲染了几次,却始终觉得不满意,便将手中的笔塞给了顾清芜,道:“你来试试。”
顾清芜想了一会儿,先用红赭色点在纸上,然后再用笔蘸饱了水,又用笔尖蘸上藕荷色一层层慢慢去晕染开红赭色,一个薄雾之中的太阳便跃然纸上,连阳光穿透薄雾的光线也描绘了出来。
文皑大喜,道:“来,来,你来将这幅画作完成。”
他让出了位置,顾清芜画完了太阳,又将两岸山峦用浅青淡淡的勾勒出来,一副日出江水图渐渐完整。
文皑道:“只是景色虽然好看,到底少了些什么。”他指着画面右下方的空白处,道,“不如加个垂钓翁罢。”
顾清芜道:“这晨起垂钓,似乎有些不常见。”想了想,便蘸墨提笔,将昨日街边卖韭菜的农妇勾勒出来,她身旁摆着一只篮筐,弯腰附身,在岸边淘弄着一把碧绿的韭菜。
“哎!这画毁了!画个文士吟诗多好,偏要画个农妇,意境一下就变了。”老人忽然叹道。
文皑道:“怎么会毁了呢?这样的画才是世情百态,江边可不止文士吟诗赏景,也有百姓生活啊。”
老人指着画面道:“他若在这里画个文士,填上几块嶙峋的岩石,便有了临江远望的情境,再请名家题诗,这画说不定能值上百两银子,我现在就愿意掏钱买下来。他现在画上农妇,这画就没几个人愿意要了。”
顾清芜笑道:“我倒觉得,万物只要有趣便可入画,文士饮酒作乐时若瞧着有趣,可入画,在江边吟诗就有些刻意了,少了趣味不说,若再题上一句忧国忧民的诗句,那恐怕更是沉重,便是老先生要拿去卖这幅画,恐怕也得是个愁眉苦脸,忧思颇重的人才能和这画心意相通呢。”
这老人是才遭贬斥的礼部尚书周谨扬,他本来就心中郁郁,一直觉得自己不被理解,闻言道:“依你所言,忧国忧民倒成了错处了,天底下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大有人在,我等文臣忠言逆耳,劝诫皇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这等风骨难道还入不得你的画?”
顾清芜听他提及皇帝,倒是一滞,轻声道:“自然不是,只是既然想劝皇上勤政爱民,那自然要画百姓起居行止,哪怕如老先生所说,画些百姓悲苦之色,把真实景象呈递到皇上面前,也比一味描摹自身来的有用啊。更何况,眼下南夷之乱平定,百姓又可安居乐业,如画中一般悠闲自在的农妇正是我昨日所见,我的笔触之下,只有真实,我想看画之人即便想不到老先生的高远立意,看见这春日里,百姓为生计在江边洗菜,可能路过农田也会更加小心呢。”
周谨扬想起自己糟贬斥前,皇帝说他只重文臣忠直的名声,却全忘记当初读书入仕的本心,忘了真正的为官根本,言犹在耳,倒和眼前这少年的话不谋而合一般。
他思索良久,心中第一次对自己往日坚持起了些怀疑,初入仕途,他也是一心为了百姓,为了事业,只是慢慢的,职位越高,受浮名所累越重,前段日子为了朝政之事争执不下,他终于惹怒了皇帝,却始终觉得自己博得了耿直忠臣的名声,这辈子也值了。
见这两人都是席地而坐,他想了想,终于放下架子,也坐了下来,开始和二人攀谈起来。
周谨扬是凭借科举入仕,书画上也颇有造诣,不去纠结画什么,只论画艺,三个人倒是有了话题。
一直谈到了中午,薄雾散去,周谨扬让仆从把酒菜布在船头,就在原地边吃边谈。
如此渐渐有了些醉意,他又感叹了一会儿自己遭到贬斥的不甘,这才让家人扶进了船舱休息。
他走之后,顾清芜才挤眼笑道:“我父亲也在礼部为官,这个周谨扬大人正是他的上峰。”
文皑扑哧一乐,道:“你认得他?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刚才那般和他说话,原来是为了顾侯爷抱不平,我还当你是为了皇上呢。”
顾清芜扭开了脸,道:“师傅,莫要提了。我如今抛下京城的一切跟您出来游历,再提这些有什么意思。”
文皑沉默了片刻,道:“你是想抛却一身轻,只是真这么辜负人家一腔心意,我瞧着都替他心寒。再者,你又不是不回去了。”
第二日傍晚,周谨扬亲自来同两人辞别,谈了几句便想买昨日那幅画,说想要悬挂在家中,日日观之以自省。
他思索了一夜,终觉自己果然大谬。
这画算是文皑和顾清芜一同完成,他出力不多,便去问顾清芜。而她虽然听父亲抱怨过几句上峰迂腐,但还是对他的人品颇为赞赏,于是便爽快的答应了。
周谨扬又请她题上自己名字,顾清芜想了想,自己不便用本名,这几日也和师傅商议过取个字号的事情,便题了“平芜”二字上去,将画赠与了周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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