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黑色檀木马车缓缓停下,伙计一眼瞧见车上徽记,赶紧殷勤的上前迎接,满脸堆笑的问从车上下来的萧远林道:“没想到萧国公萧大将军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敢问将军可有订座儿?若是没有,楼上最大最好的一间正好收拾妥当了,小的带您上去?”
萧远林迟疑了一下,问道:“二楼的观雪阁可有人了?”
伙计眼珠子一转,观雪阁是位姓顾的姑娘定的,酒楼之中消息灵便,他这样迎客的更是对京城种种八卦了如指掌,闻言立刻会意,只道:“有,有,我带您上去。”
这间观雪阁正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见的那间,伙计领着他走到门前,便退了下去。
萧远林微微一迟疑,才伸手推门进去。
屋子里只有顾清芜一人立于窗前,她伸着手去摸窗槛上的那盏风灯,屋内烧着一盆火炭,正在哔剥作响。
他轻轻咳了一声,顾清芜才发觉有人,转头看过来。
数月不见,她似乎变了许多,身量仿佛又高挑了一些,穿了一身蓝布的男装,一旁的椅子上搭着一件黑色的大氅,若不是他在心中把她的样子描摹过千百遍,此时真是无法立刻认出。
“屋子里太暖和了,不如开着窗户如何?”
顾青芜的话让他回过神来,萧远林点了点头,沉默的走到她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窗外是幽蓝色的陵水,除去水声哗哗,四下里只有旁边雅间传来的喧闹声,但是仿佛离得很远,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顾清芜坐在了他的面前,直视着他,轻声说道:“萧哥哥,对不起。”
过了许久,萧远林才抬眸向她望过去,道:“是为了皇上吗?”
顾清芜一愣,道:“你知道了?”
萧远林苦涩的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门前有脚步声声接近,伙计在外面轻轻叩了叩门,问道:“客官,可要点点什么?”
顾清芜道:“上一坛酒就好。”
萧远林朝她看过去,顾清芜轻轻一笑,错开了目光。
不多时,伙计捧了酒进来,摆好了酒杯,道:“这酒已经温好,客官慢用。”然后便匆匆出去了。
顾清芜伸手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然后举杯对着萧远林道:“萧哥哥,我先给你赔个不是吧。”说罢一饮而尽。
萧远林也沉默的饮下一杯,见她又要斟酒,抬手按住了酒坛的边沿,问道:“你这是愧疚?”
顾清芜轻笑一下,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道:“我的确愧疚,可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我需要你告诉我真相。”
顾清芜沉默了片刻,道:“萧哥哥,我不知道旁人怎么对你说的,可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确和皇上有些牵扯,但却不是为了他要和你退亲……”
她将面前的杯子再次斟满,慢慢道:“还记得梅山行宫吗?其实在牡丹宴前,我就和皇上见过了……”她缓缓的将两人相识,到拜师文皑,七夕还有蒙山遇刺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这便是我和皇上前后相识的所有过程了。”顾清芜望向他,萧远林的指尖发白,紧紧的捏着酒杯。
“也罢,皇上对你可谓情深义重,你要退亲,我别无二话。”
“萧哥哥,你还记得你我第一次在这里相见吗?其实那时候我刚刚说服家人同意我跟文皑师傅学画,家人怕你因此不愿意与我议亲,便让我先瞒下此事,可是我觉得倘若要用画画作为代价,来谋得一份好亲事,那我宁肯不要,所以我给你写了信,而你邀我来此处相见,我听了你说的那些事情,真的是十分感动,我知道你必定是诺出必践之人,所以那时候我真的愿意和你在一起。可是慢慢的我发现,不论是你还是皇上,你们为了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付出了万分的辛苦,你即便服丧丁忧在家,也是勤练武功无一日辍怠,而皇上,身为九五至尊,亦是寒窗苦读不惰。可是我呢,我说着自己喜爱画画,可是我没有付出过像你们一样的辛劳,旁人都说我有天赋,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份天赋仿佛浮萍,面上好看,拨开来全是空荡荡的。我根本不曾看过这世间万种风景,除去临摹他人画作,我的心里空空荡荡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几乎一点都没有。”
她从旁边取出一副卷轴,在他面前缓缓打开,那是一副草场奔马图,金黄的无际草原之上,数匹高头大马在其间飞驰,神骏无匹。整张画作除去骏马,都被她染上了深浅不一的金黄,看上去仿佛梦幻一般,和当世所有的技法流派都不相同。
顾清芜轻声道:“在蒙山时,我看到了这样的景色,这是第一幅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画。”
萧远林仿佛明白了一些:“所以你说的为了游历习画而退亲,是真心为了学画宁愿远离京城,哪怕数年不归?”
“是。”顾清芜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旁人问我对你和皇上哪一个才是如对画画一般全心全意,我答不上来,甚至心中愧疚,我对你们,还有对画画都没有全力投入,而这世间若没有全力以赴的投入,无论得到什么都无法心安理得,至少与我而言是这样。我不能坐在后宅之中,日日练习一点技艺,临摹别人的万千风景就心满意足,我想看看这个世界,而且我必须去,否则我这辈子都会后悔不安。我向你道歉,是因为我没有在一开始就想明白自己的心意,我辜负了你,所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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