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琹赟大抵便是这天底下最憋屈的皇帝了。
他也想不顾后果地撂下狠话, 也想将怒火发泄到这几个可怜的太医身上,也想降下骇人听闻的残虐处罚,也想逼迫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他的甯儿……可愤怒到了喉咙便熄灭了, 不知为何, 发不出声。
他是大珝国说一不二的天子, 可如今他不好受, 彷徨四顾这偌大的皇宫, 偌大的京城, 偌大的大珝…竟没有一个可以任他撒气的。
何其讽刺。
姒琹赟闭了闭布满血丝的眼, 恍然间浑身发冷。
锦甯如今是伤了心脉,本便受不得刺激,方才悲戚之下又动了肝火,太医匆匆来了也只说需好生养着身子, 再来一次便说不准人会不会没了。
宝念半跪在床边, 小心翼翼给主子喂了口太医院煎制的参茶, 可锦甯只勉强沾了沾嘴便摇头将茶盏推到一边。
“娘娘……”宝念强自压着哭腔,“您…您便多喝两口罢……”
白嬷嬷干瞧着,也忍不住飞快抹了抹眼角。
锦甯低垂眉眼,轻叹着摸了摸她的头,“又不是不喝了,且放着,过会儿再拿来。”
宝念无法,只得应是,她起身去将参茶温上,转身瞥过皇帝时的眼沉鸷地仿佛要跳出一只猛兽将他撕碎,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战士都没这般可怖,幸亏只是那一瞬没能掩饰住,如今只顾心系锦甯的姒琹赟哪里能察觉得到。
“如今你政务繁忙,莫要在我这儿叨扰了。”锦甯虚虚靠着软枕,神色疲倦,难掩的孱弱,“我自个儿身子是坏了,你可要好好保重龙体。”
姒琹赟替她压了压被角,良久,从喉咙里沉沉吐出来一个字,“好。”
他声音放得极轻,絮絮叨叨问,“你宫里的人手可够?要不要我从内务府支出来……”
“不必了。”他话还没说完,锦甯便轻声打断,“我惯来喜欢用熟悉的,你是知晓的。”她说着又有些倦怠地瞌了瞌眼睑,“嬷嬷,送皇上出去罢。”已经是毫不遮掩的送客意思。
姒琹赟沉默地环视着冷清的屋子,多余的宫女太监全都被锦甯支使到外头去了,显得里头格外空荡,他心中莫名恐慌,最后只得匆匆命令一句,“照顾好皇后。”
宝念温顺地弯了弯膝,“诺,恭送皇上。”
“嬷嬷出去了知会舜兴一声,皇上他整日没用膳,过会儿去御膳房拿几碟儿小菜,总算要填填肚子。”
锦甯轻咳了两声,望着男人倏地顿住的高大身影,又缓缓嘱咐道,“不会儿便要上朝,你一夜没睡,下了朝便去乾清宫歇歇罢。”
姒琹赟控制不住地哽咽,“……好。”
白嬷嬷将皇上送走后折返回来,瞧了眼宝念的神色便善解人意地对锦甯福身,悄悄守在门外。
宝念这时才卸下面上近乎要维持不住的乖顺笑意,忍不住趴在锦甯床头,捂着嘴流泪,“殿下…殿下……”
锦甯伸出食指去替她抹掉眼角的泪,指腹仍带着被汤婆子烘热的余温,擦断了宝念的眼角的一小截泪,可泪水却像是断线的珠子,很快便又划过被她抹断的那一截,泪流得不停。
宝念伸出手腕去用嘴咬,她异常用力地咬着手腕,努力不让自己抽泣出声,“殿…殿下……”
锦甯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温言慢语,“你平日里从不犯这种错误,如今不是该唤‘娘娘’么。”
“奴婢只是不凭……”宝念接连抽着气泣声,话也说得不清楚,断断续续,“若非皇上…皇上负您…您又怎会……”
“不是他,也总会‘是’旁人。”她总归要找个引子发作的。
锦甯有一下没一下,极轻地抚着她的发,“我的身子如今这幅模样,说到底与他无干。还是你替我寻得的两味药,怎么,何故怪的上旁人?”
宝念不顾礼节地伸手捂住整张脸,极力咬着牙不想哭得再狼狈。她从不会忤逆锦甯的命令,哪怕是亲手将会置人于死地的药材交到她这此生唯一效命,愿一生跟随服侍的主子手上,可当太医当真道出主子活不过两月的寿命,她还是难受到恨不得将那个亲手递出药材的自己掐死。
可她心中明白,纵使再来一次,她也会毫无犹豫地服从主子的命令。
但只要一想到将来殿下不在了,就仿佛六神都无主了,彷徨无助得像那时还未被殿下从母亲手底下救出来的时候,对皇帝的恨也不过是悲伤至极想找人发泄罢了。
不会叫的狗,逼急了也是不会咬人的。
可当畜生被驯服,哪怕是一只不会叫的狗,被主人一声令下都能发疯去咬死人。
“我总不能是指望他为了我的父亲,连自个儿的性命都不顾了?”锦甯到如今倒是还有闲情逸致同宝念玩笑了两句,“他可谓是对我仁至义尽,连禾府的一根汗毛可都没打算动,纵使硬撑着满朝文臣的施压都只将矛头对准了父亲一人,出了事也只有父亲一人的…甚至连假死之策都打算得好好的了,是诚心诚意想要为我保住每一个禾氏族人的。”
倒是教她不过为了寻个由头“伤心伤脾”也是费了大劲儿一通好找。
“从前是王爷,现下是皇上了。”锦甯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望着宝念眉眼弯弯,“如今你都敢编排皇帝了,倒是我没什么好再教导你的了。”
“殿下!若是…若是您不在…奴婢苟活于世还有何意义?!”宝念哭得满脸通红,整张满是泪痕的脸几乎不成样子,“您若去了,奴婢自也要跟着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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