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沉体质特殊, 当年打架受伤缝针,每一回都是对演技的莫大考验, 因为麻药对他没用作用, 而他得骗住方令斐。
从来不知道麻药用了是什么感觉的他想, 大概就是今天晚上这个感觉。
他有些奇怪,这棵榕树化作的妖怪为什么不直接用气根穿透他的心脏,何必多此一举。
直到在接连不断往下坠落中, 看到了树干上那一张带着悲悯的脸, 陆星沉突然就明白了榕树妖会这样做的原因。
余多说这棵树生性并不噬杀, 看来倒不算说错。
因为不噬杀, 所以在这梦境中从不如其他妖怪一样去主动杀人。
因为不噬杀,放任他们在它身上攀爬,而不做任何阻拦。
因为不噬杀, 连想要他死,也并不主动出手,而是放任他坠落摔成肉泥,甚至还贴心地注入了麻药,这麻药约莫能让他死的时候感受不到什么痛苦。
这样看来,这棵榕树果真是难得性情温和的妖精了。
陆星沉却想冷笑。
这棵树不想杀人,却是这人命猎场的另一个支撑者,明明已经决意支持梦貘,却又没有在他们攀爬寻找梦貘的时候阻止,甚至连要救下梦貘杀了他,也并不直接出手,而是选择让他摔死的方式。
不能良善慈悲到底,也不能行果决狠辣之事,可笑可悲。
陆星沉不想死在这里,也绝不允许自己死在这样一只妖怪手里。而且,他如果死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方令斐又该怎么办?
指望妖怪心慈手软?
开什么玩笑。
但他现在全身麻木,正在飞速坠落。
看起来没有一点生路。
陆星沉忍不住想,自己果真是与摔死极其有缘。
闭上眼,下一瞬,体内灵力疯狂运转,那些榕树注入的汁液带来的麻木和僵硬迅速褪去。
他试图抓住一根榕树的枝干,但想着让他摔死的榕树又怎么会令他如愿,那些原本密密麻麻的茂盛枝叶自行挪动,与他的指尖相擦而过。
明明已经碰到了,却抓不住,这该是令人绝望了。
陆星沉没空绝望也不会绝望,他只会抓住机会,争取活下去,争取反败为胜。
梦貘在树冠虚化出身形,凝成了人类模样,似乎在笑。
那笑里带着讥嘲,不是对陆星沉即将死亡的讥嘲,而是带着另一种莫名意味。
出色的视力让陆星沉捕捉到了这一点微妙的意味,还没有等他弄明白那代表什么,梦貘给了他答案。
在他的视线中,那被层层叠叠树叶遮盖的树冠处,那里的黑暗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有红色的东西从裂缝里流淌出来。
是那片血湖。
梦貘的声音似远似近,飘进他的耳朵里。
“你不是想要打破这个梦境吗?你不是有想要保护的人,还将他放在了大楼里吗?”
“现在我满足你,梦境十五分钟后将会破碎,但在破碎前——”
“你们这些人类都会死在这里,都要给它陪葬!”
陆星沉神色微凝,却又觉得不怎么意外,梦貘原本已经因为那三十几年对元神的折磨精神走向了虚弱错乱,连寄托的形体都成了一片血湖,如今又大仇得报,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死,并不奇怪。
他从喉咙里溢出轻轻的笑,平静的语气里带着傲慢的鄙薄:“我原本以为能够自言反抗天道的妖怪到底也算个人物,没想到报了仇后就,还没有等天道对蝼蚁投以目光,就走向毁灭了吗?”
“不过如此。”他说。
这样说的时候,陆星沉闭了闭眼睛。下一瞬,又猛然睁开,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瞳孔深处,有两朵小小的,赤金色的火苗静静燃烧。
他掌心凝出火球,火球又转瞬拉成一条火焰长鞭。
陆星沉的控制仍旧如同孩子,并不十分精准,火焰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护卫他,听从他,做他的臣民,为他披荆斩棘。
火焰长鞭卷住了榕树,止住了他的下落,空气中似乎有谁在叹息,叹息过后,参天大树突然活了过来。
那些飘着荧光的树叶成了最锋利的刀刃,那些坠在枝头的花飘出迷幻朦胧的香味,而那些鲜艳的果子尽数在一瞬爆裂,果汁飞溅在陆星沉皮肉上,发出了一阵滋滋的响。
全身到处都是伤口,而那密密麻麻的气根,一改先前躲避,让他自己摔死的想法,伸长卷来,想要捆住他的腕子,遏制住他能够操控火焰的手。
“哆!”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将距离陆星沉最近的树干直直钉在树干上。
是方令斐。
黄色布幡迎风而长,横在陆星沉身前,卷走了那些遮天盖地几乎避无可避的果汁。
是江含月。
清幽缥缈的香火味传来,驱散了浓烈熏人的花香气。
是孟璧。
金色丝线如同摧锋折锐的利器,割断那些向陆星沉伸向的榕树枝叶。
是顾遐。
空间从血湖流淌出的地方开始扭曲,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光怪又陆离,像是一幅缩小的天塌地陷灭世之景。
陆星沉原本以为那血湖只是梦貘的寄体,然而此时才发现并非如此,或者说,并不仅仅如此,它还包含着梦貘的一切怨恨。
在那赤红色的血水流淌而下的时候,被封在其中的怨憎、黑暗和痛苦一并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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