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动手吗?”连涂问。
海风将她的声音传出很远, 岑绛掺着白发的发丝被风吹得扬起,露出他额角一道深且长的陈年伤痕。
“你在害怕。”连涂语气又好笑又是困惑,底气足到不像一个受了重伤将死的人,“天啊你竟然会害怕, 你在怕谁?黄鹤楼楼主还是卧沧山掌门?这也是你费尽心机渴望进入大惊雀野的原因吧。”
她看向书圣额头处的蜿蜒扭曲的伤疤, 笃定道:“你怕死。”
“……我怕死。”岑绛低声说道。他没有否认, 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被用来当成武器将连涂打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半颗葫芦,“你难道就不怕死吗?谁能不怕死?当年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我总觉得死亡时可以被规避的。”
“你看, 你我修仙之人,只要突破了就可以了吧?寿数仿佛是没有尽头的,一百年、两百年……常人不可及的时光被我们一一走过去了,筑基期不够的话那就金丹期、元婴期仍不满足的话就突破渡劫期——直到大乘。”
他向前走了两步,于是初升的太阳的光芒照进他琥珀色的眼睛,仿佛某种缺乏生机的玉石:“连涂,你知道吗?直到我站到了这个位置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所能到达的终点的位置是老天爷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给你定好的。”
“当年人人都对我说,这个修真界有数千上万年没人飞升过了。”
岑绛偏偏就不信这个邪。
多有天赋的年轻人啊……天纵英才学富五车,家财万贯走马章台,人人看着他都觉得羡慕,到处都是逢迎和喝彩。一百多年前的岑绛还有着一份行侠仗义笔书春秋的决心,和天下群雄交好,趁着时代风起云涌的浪尖崭露头角,尚且还有着天真稚嫩的理想和丰富过剩的同情心。
他真的是满怀着善意救下了连涂,并真切的希望她能走上一条光明的道路。
当他满怀希望与热忱时,便不吝啬于将这份对人间的爱意分享给其他人。
然而……或许是活得太久了吧。
“我本来觉得,我说不定能成为那个特殊的例外。”岑绛直视着朝阳眯起眼睛,“大约是一百三十多年前吧,我突破了大乘期,走到了这个人生的终点。此后我从未有一日懈怠,可是正如头顶的那扇门被天道关闭了一般,整整两个甲子过去了,就在这时,我发现自己望见了‘尽头’。”
连涂一边调息一边问:“你放弃了?”
岑绛并未在意她调整气息准备再战的动作,摇了摇头回道:“我若是放弃了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
“你不是问我大惊雀野能给我什么吗?”
他回过头,逆着光对连涂微微一笑:“它能让我活下去。所以无论如何,这个名额都不会让给你们。”
连涂立刻抓住了事情的脉络:“大惊雀野能让你飞升?”
“这是你猜出来的,可不是我说的。”岑绛说,“罢了,就到此为止吧。既然你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我也只能送你上路。”
他惋惜地看着连涂,仍然有那么片刻想到:可惜了。
然后——一掌拍上连涂的心脉。
连涂只来得及伸手阻挡了一下,鲜血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口中喷出来,洒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没一会儿就顺着海浪消失在一片泛着泡沫的雪白之中。
他们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对视了一瞬。
连涂眼睛眨也不眨,仍然是面无表情地,眼神深处却隐藏着几分凄怆。因为二者都了然于心,在当年初见时的那场对话里,埋藏着谎言:如果你不做梦,时光就会流逝。
被留在原地的人仍然坚守,看着过去的信仰变得面目全非。
“睡吧。”书圣轻声说。
连涂的身体跌进了大海。
岑绛缓缓直起身,叹息一声:“出来吧,你要旁观到什么时候?”
一个须发皆白满面风尘的老人桀桀冷笑着从石壁背后走出来,一边笑一边说道:“干得漂亮啊岑绛!我还以为你会下不去手呢!”
岑绛道:“我百年来只和她见过两次。”
“毕竟是亲手送她入道的人,一时的心软也是能理解的哈哈哈哈!”老人抚掌笑着,“这样一来,我也放心了,接下来就是下一个人选了吧,纪拓有没有告诉你对手的名字?”
岑绛有些厌恶地皱眉:“我不知道。你身为他门派的长辈不是应该更了解吗?”
“呸。”老人说,“我纪扬帆和浣剑门可没什么关系,挂个名而已,要不是看在纪拓的面子上老子才不会出手。”
书圣懒得理浣剑门内的纷纷扰扰,他明显心情不太好:“我先走了。”
说完一个转身提着葫芦背着手,从山崖上走下去。
纪扬帆看着他远去,呸了一声:“贪生怕死还优柔寡断、做着恶事却不抛弃良知,废物一个,枉你还挂着书圣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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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月阁镜妪真人死了。”梅光济大清早神色阴沉地给温勉和贺惊帆带来这个消息,“和她对战的人是浣剑门门主纪磐,这两个人动起手来一点都不遮掩,我住在城内,他们在千里之外的城郊,灵气波动明显到猴子都能察觉的地步。”
梅光济察觉的时候就往事发地点赶过去,但仍旧晚了一步,只看到这个在镜月阁驻守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太太抱着自己的拐杖靠着树干闭上眼睛,好似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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