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袁将军处,何乐一看时辰已是亥时三刻,于是也不管那么多又直奔曹家而去。照说他与曹老爷子的关系,早就应该去拜访曹家。只是一来事情太多,二来何乐也有意回避,所以到如今他才登门拜访。
曹家毕竟是临安城中仅次于申屠家的大家族,不仅是院落略小于申屠家,常住的人也比申屠家少。看似是无意的行为,其实是代表了承认比申屠家弱,是示弱行为。但从曹老爷子的种种行为,曹家的示弱也只是策略而已。
当何乐孤身一人站在曹家门口时,正好看到曹府管家站在门口笑脸盈盈的等在哪里。
“不会是等我吧?”何乐微笑着问。
“侯爷值当奴才等。”管家行大礼跪迎。
“起来吧!”何乐施展出微弱的炁流,让那管家缓缓站起来。
“谢侯爷!”管家依然不敢站直身子,躬行在前领路。
随着管家出迎的还有四名清秀的丫环,各提着一柄精制的灯笼,笼罩上有曹家的族徽。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这四名丫环格外清秀,且穿着丝毫不逊色别家小姐,而她们走动时更是极其赏心悦目。
何乐当然也察觉到了什么,想起曹老爷子见面就送出的木子青,还有自己在申屠家闹出的那些事,他突然有些苦涩起来。要让木珂珂知道,她会不会误会自己变了,变成一个好色的花心侯爷,就连朝臣们都知道要投其所好了……
随着何乐胡思乱想,曹文仲已经领着家里的一大帮人从里面迎了出来。
“微臣恭迎侯爷。”曹文仲极认真的行了下属之礼,一点也不含糊,更无敷衍之态。毕竟一家屹立几百年的大家族,可不是土财主的涵养。他们更懂得适时屈尊,谨言慎行。虽然会四处投机,但也能扶微于末时。算计人心或许是他们最强的地方,但他们也知道真心诚意的重要。
“曹大人请起!”何乐没让他跪下,用炁流将他托住,至于他身后的人,他则没管。一来是他尊重曹文仲,二来是尊重曹老爷子,三来他也有求于曹家的。
“侯爷客气了!”曹文仲也不勉强,但也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表现出对何乐的尊重。
“曹大人不必多礼,小可微末之时就与曹老爷子有过交际,更是承多份情。曹老爷子赠的《十策论》时刻在身,不敢相忘。”何乐从怀中拿出伴他历经劫难的《十策论》,还真不是临时作伪。
曹文仲到此时才真正心头一暖,说实话他一直在等何乐来,当然也知道何乐事多,可也多少会有点失落。可当何乐拿出祖上所著《十策论》时,他还是被感动了,因为这证明了何乐真的是位懂得感恩的人。作为大家族,他们扶助过的人如过江之鲫,但真正会记下他们好的不多,尤其是后来位高权重的人更是极少有念恩的。只是他们的祖训始终让他们多种花,少种刺,所以他们也始终遵循祖训扶助那些有潜质的年轻人。
“想不到侯爷还留着祖上所著的书,想当年微臣有意让兵部作为兵书入档,可惜未能如愿,反而还招来戏言。不曾想侯爷竟如此看重。”曹文仲多少会与有荣焉。
“哈哈,曹大人其实错了一点。《十策论》可不仅仅是兵书这么简单,而应是国策论,安邦论。《十策论》看似言简意赅,但所涉之丰绝不是兵法一道,而是立一国而言。”何乐可是与栗源先生也多方讨论过《十策论》的价值,简单的定义为兵书实在太小看了。
曹文仲想不到何乐竟会如此说,他也是看过《十策论》的,自然清楚其中的核心论点,就是从兵法出发来写的,怎么可能会涉及到治国安邦。
何乐见他一脸不信,也不争论,收好书才言“魏文公言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其理莫下。其国有数,其人有别,外物成焉,其理如行。”他也不解释,只是看着曹文仲。
《十策论》曹文仲当然也能背诵,但当何乐念出其中的句子时,却如遭雷击。这么简单的句子,他当年只是记住了,却没有真正理解。却想不到何乐不仅记住了,还读懂了里面的真正含意。
“侯爷圣才,微臣佩服。”曹文仲一躹到底,这次是真的服了。其国有数讲的是物,其人有别讲的才,外物有焉在说势,其理如行则是借天时地理人和之数。这当然不是兵书,而是借兵书来论治国安邦。就如那诗赋,简短的几句却包含了极丰富的情感、人事,只有读懂的人才能知道其中的意境。
“栗源先生常说读书破万卷才能行天下一步,小可今才读懂了三卷书,与曹大人口中的圣才还差很远。”何乐也是回身还礼。他无意来卖弄才学。与大家族培养出的家长相比,他自然不可能做到那般博闻广记,更不可能将理学学到锦绣文章张口就来,栗源先生也没有要求他学如此多的东西。他只是学了有兴趣的,有用的,仅此而已。
“学而思之,在精不在多。侯爷能从小处见大,就是不世出的圣才。也难怪侯爷能屡建奇功,想来也与侯爷心性及习惯有关。祖上常言人尽其心而未能逐兴,乃心之缺损。人随时转,而尽得其心,乃命也。”
何乐细想后也觉得有有道理,有的人求了一生的学问,到头来依然无所获。有的人随心所欲,却能妙手天成锦绣红尘。不是那人不努力,而是因为天赋所限。
“圣才不敢,还望曹大人勿要谬赞。”何乐可不想就此又传出圣才的言论。
“微臣明白,今日言今日毕。”曹文仲当然知道,如是也不再纠结于此,只是在他心里给何乐的评分是极高的。
一行人入得礼堂,曹文仲将家中子侄一一介绍完毕,就让他们离开,仅留下弟弟曹文殊还有儿子曹玄理。他们这三人也不是以亲疏来区分的,而是他们三人皆在朝中为官,还全是四品以上大员。其中曹玄理更是建祯九年的状元,曾也算得上大周朝的风云人物。
“小儿玄理也曾研习《十策论》,想侯爷应是能与他有可说处。”曹文仲看似随口的说,其实是有意让他们多亲近。毕竟何乐此时虽贵为侯爷,却是虚职,一没封地,二没有兵权。曹家不同,那是盘桓在大周朝的庞然大物。
“微臣只是少时研读,也同样误解了祖上的深意,未及侯爷所解的十之一二。”曹玄理起身行礼,只是看不出真实态度。
“曹兄不必客套,早就听闻曹兄的不世才学。若不是乱世突然而至,曹兄应是早已施展经世济民的大才。”何乐也不托大,而是很诚恳的说。
曹玄理低着头,身子微微抖动又平静的起身,显出极恬静的笑容。
“侯爷谬赞了,微臣只是作得文章,却无力去杀退那漫野的蛮族。文章再好,也不及劝醒酣睡的芸芸众生。”曹玄理说此话时眼中有悲悯。
何乐这时才想起他的妻儿是死在北地,据说是为乱匪所趁,具体情况如何就不得而知。
“文武就如那双刃利器,单有武力与那蛮族没有区别,而重文抑武又会导致朝堂羸弱。所以文武得双全才能立于这天下,才可不被欺辱。”何乐微笑着回应。
“侯爷说的是。”曹玄理不愿再谈此话题,因为他觉得一个勇武之人又怎能懂世间的晦涩不堪。
“非我说,而是我想。我曾身处北地,九死一生才苟活。也曾孤身陷于南荒野林,更历劫才得以逃生。但我到得大周朝,却一样要经历生死才能得以存活。在蛮荒中如果只是凭蛮力,已成野兽食物。在大周朝如果只知文治同样活不过第二天。这世间唯一不信的是弱者,唯一服气的是不屈者。”何乐平淡至极,但又说得冷酷至极。
曹玄理有些不适应,又想不出回复的话,他是已自暴自弃,为他死去的妻儿。有时他恨不得自己能有飞天遁地之能,可以找出杀死妻儿的凶手,但他不能,他只会写出锦绣文章。他连提刀上阵的能力也没有,更拿不出济世策,哪怕衣冠楚楚也只是一付无用的身板。
曹文殊在旁边坐得有点难受,极控制的微微扭了扭屁股。
曹文仲闭上眼,眼皮轻轻颤动着。
“曹兄曾言‘国事之患无常也,惟善谋国者,规天下势而所趋。’想来也不是无济世念头,而是失望日久才至此意志全消。”何乐想了很久才记起这么一句,算得上曹玄理极有灼见的话。
那曹玄理听他说出自己已快忘掉的话,顿时呆住,然后才想说点什么谦虚的话。然而却说不出来。他真如何乐所说早已不是曾经的他,那种意气风发早已随建祯帝死在了北地的铁蹄纷踏中。
曹文仲微微动了一下,继续闭上眼睛。
“天下纷扰,本是男儿出来顶天立地时。你看袁老将军,他可曾服输。”何乐笑着说。
曹玄理行了一礼,伏在地上时说“下官知侯爷心意,但时事变迁,非下官不愿,而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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