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第一个念头是不敢信。
其中是否有误会?自己叔父和堂兄会不会受到奸人陷害?她虽然不了解劳可干氏的行事风格,可她自认为还是了解加依布氏的,叔父是父亲一母同胞的兄弟,怎么可能做下这样的丑事!可又想到婶母劳可干麻锡乃是叛军首领劳可干都仁的亲妹,叔父一直因为姻亲缘故与劳可干氏族来往密切,自己被养在宫中,对此都有所耳闻。此事纵然不愿相信,但加合锦不得不承认,发生的可能性是十分大的。
想到此节,合锦心中已不抱希望,但仍旧问道:“陛下会如何处置我叔父一家?会株连吗?”太后肃然道:“内外穆合族勾结,已犯了大祁的忌讳,更何况是逼宫造反这种大事!别说是主犯人等,就是与之相关的小姓家族,也都难逃法网。”见合锦泫然欲泣的样子,太后看着她的眼睛,补充说:“这终归是作孽者咎由自取。”合锦听出了太后言语中的不满和提醒,忙道:“我知道叔父罪恶滔天,所犯罪行百死难辞其咎,合锦万万不敢为他求情,只是自父母逝世之后,加依布一族仅存叔父一脉,我虽也是后人,却是个女孩。若陛下尽数株连,我们家族血脉算是断了,故而有此侥幸之问。”
太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竟还能问出这样的傻话来。这话在我这里说得一次就好,别处再不可提,究竟该如何看待此事,你回去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既然陛下已经下令,你每日过来给我请安便好,其余时候就在琼熙宫中待着,不要出门了。前朝的事情也少打听,以免徒生忧虑。”合锦只能含泪称是,见太后满脸疲惫之色,没有留之意,只好知趣地请辞回宫。
云姑姑奉命将合锦送出嘉元宫,看着合锦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走上前来,轻声道:“公主殿下自八岁起便被养在太后身边,陛下又破例赐了‘公主’殊荣,虽然公主身体中流着加依布氏的血液,可公主好好想想,究竟这些年里所谓的‘亲情’从何处而来?公主若是因为血脉而疏远了亲情,冷了太后和陛下的心,那才是得不偿失的!”
合锦知道云姑姑此话是善意提醒,答道:“谢谢姑姑提点,合锦方才突逢变故,心乱如麻,这才失言。太后和陛下将合锦视如己出,多年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合锦只盼日后能为太后、陛下分忧,以报三春之晖,断然不是薄恩寡义之人。”云姑姑赞许地点了点头,叹道:“公主明白就好。”便转身回去了。
合锦手指冰凉,回头望着云姑姑的身影,只觉得每个关节都酥麻麻的,浑身酸痛不已。她紧紧扶着金蒲的手,轻声唤道:“你快扶我回去,我累得很。”金蒲牢牢托着合锦的手臂,努力让两人看上去步伐平稳,见合锦眉头紧皱,劝道:“公主别多想了,太后的举动摆明了是要保护公主,陛下也说了不迁怒,这已然是万幸了。”
合锦心有余悸道:“可方才陛下的眼神真教人害怕,他从来都没这样看过我,金蒲,你说今早太后派来的曹总兵到底是在防备叛军作乱,还是……”金蒲捏了捏她的手,摇了摇头。
既然叛军中有叔父,攻城的是堂兄,那他们怎么会伤害自己?太后只派了自己身边的侍卫来琼熙宫保护,还让曹总兵严格审核信物,此举不是为了防范叛军,倒像是为了防备祁帝。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自己虽然以公主身份养在宫中,可这份“父爱”竟然连太后都觉得没有把握。
越想越觉得冷,等走到了琼熙宫,四肢都要冻僵了,换下衣服,发现内衣已被冷汗浸湿大半。合锦命令宫内诸人谨慎低调行事,不可惹是生非,不可惹人注意,也不可四处打听。而自己心思烦乱,却强忍着装作置身事外的样子,每日清晨去给太后请安,说不了几句话便回去,此后便一直在宫中呆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经常上门走动的王子公主们现下一个都不来了,她也巴不得他们不来,否则真不知以何面目相处才好。
纵然谨言慎行,也免不了他人指指点点,碎嘴闲言,可琼熙宫上下见了只当没见,听了也只当未闻,一个个循规蹈矩,恪守礼节,低调安分。终于挨过了五日,随着一人上门造访,这份自上而下的沉默才得以打破。
太子陈乐游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什么随从,身边仅跟着福林一人,他甫一进门,便觉得这琼熙宫内安静得可怕,全然没有往日里热闹活泼的样子,宫女内监们向他行礼,声音也细细的,太子便不许他们通传,悄无声息地进了厅堂,见到合锦和金蒲正在案前绣花,他站着看了一番,两人竟然浑然无觉,直到他清了清嗓子,那两人才意识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合锦看到太子造访,内心有几分感动,放下手中的东西对他行礼,太子走上前来,语气轻松地调侃道:“这几日我在前殿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好不容易抽出空来,想来看看你,本以为你会急得跟什么似的,没成想优哉游哉绣花呢。我看看绣的什么?……竹报平安。嗯,寓意还好,就是素净了些,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应该绣些鸳鸯啦,花啦,这才像话。”
合锦无奈地撇了撇嘴,小声道:“我都这样了,你还不忘讥讽我。你这个节骨眼上过来,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岂不会怪你?”太子笑道:“怎么会?父皇在朝上都已言明此事与你,更与你家无关。父皇和朗博将军的交情你又不是不知,我过来看望你,父皇只会欣慰,哪里会怪罪我?”虽然在太子这里再次得到无罪的证实,合锦却丝毫没有觉得释然,而是默默道:“但愿如此吧。”
太子熟稔地在主位坐了下来,接过金蒲奉的茶,问合锦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打听的?”合锦见他如此开门见山,反而踌躇不知如何开口,太子笑道:“父皇罚你禁足,你不敢打听朝事,我想你心里一定急切得很,所以特地过来给你递消息。你若是当真如此沉得住气,也不想知道这几日朝中动向,那我便不说了。”合锦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嗔道:“你都知道我心里着急,又何必故意说这些话激我?此事关乎人命,你开我的玩笑,我却笑不出来。”
太子闻言,收起了那一副轻松戏谑的神色,叹了口气,正色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也不知道四五日的时间够不够你做好心理准备,此刻我若是对你讲,你可受得住吗?”合锦道:“你且说吧,反正早晚是要知道的。”
太子道:“劳可干都仁、劳可干仓多同你叔父加依布乃央三人乃叛乱主谋,除劳仓多在交战时丧命外,其余二人均在审讯中对罪行供认不讳,父皇依大祁律法,以谋逆罪将两人判以斩首,后日执刑。你堂兄加依布荣修乃袭城之先锋,与京畿巡营交战中杀害了三名总兵以上参将,并率众突破南怀门,罪行滔滔,有目共睹,也以谋逆罪处斩首之刑。你二堂兄加依布荣昭驻兵在崇岭,虽然未直接参与到此事之中,但其通敌证据确凿,念在抗击外穆合侵略有功,判以流放。加依布乃央的家眷,还有你堂嫂在加乃央兵败之时依旧负隅顽抗,丝毫不知悔改,念其是女流之辈,故赐毒酒,保留全尸哀荣。”
合锦的头疼得不行,抓住一丝清明问道:“荣昭是如何通敌的?”
太子答:“加荣昭本在北境崇岭一带带兵,事发五日前曾收到家中密信,加乃央命他持印召集北境加氏小族南下,加荣昭不加分辨照做,以至于外穆合攻城之时守备兵力不足,北境战线吃紧。加乃央和劳都仁的阴谋之一便是勾结外穆合攻击我大祁北境,利用北境的战事吸引京城的注意力。他们料定了年节刚过,父皇怕北境战事扰乱民心,所以不会明令出征,只密派三位大员手执调兵虎符驰援北境。而加乃央便是用手中这枚虎符骗取守城之军打开城门,将叛军引入。所以不管加荣昭对于其父亲与舅舅叛乱是否知情,所行之事都乃为虎作伥。念在他于北境英勇抗击敌军入侵之举,亦可将功折罪,遂免除了死刑,只判以流放,已是法外开恩了。”
合锦呆呆地沉默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些判处都是意料中事,如今亲耳听到,除了悲伤却也再无其他情绪了。想到少年时,自己家同叔父家一起过年,他们几位大人在一块畅叙,她与堂兄堂妹便凑到一起玩耍。两位堂兄比自己年长,待自己极好,堂妹更是她小时的唯一女伴。自父母去世之后,她被接到宫中抚养,与叔父一家只有年节时的合宫庆典之上才能远远见上一面,婶母每年都不忘给她备一些礼物,在进宫的时候托宫人送来,如今这些亲人竟然都要不见了。
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叔父一家会走上这样的路?她怕是再也无从得知。
想到了女眷,突然想起一人来,合锦问道:“我还有个堂妹,叫文珠,她难道也株连其中了吗?”太子一听到这个名字,竟然笑了一声:“此人你不提则罢,一提起来,我又头疼了。”
合锦忙问道:“此话何意?”
太子道:“你几位婶母因负隅顽抗,被判处通敌连罪,就连加荣修的妻妾,还有他刚一岁的幼子都不得幸免。可这位文珠小姐却不一样,如何判她的旨意至今尚未下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