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清如抬眸,见一个青年站在面前,右眉骨处渗出的血沿脸庞滑落,那微凹的眼睛却仿佛黑暗中的夜明珠般,闪着透亮的光泽。
她几乎呆在原地,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绎哥哥?”
而当她不敢置信嗫嚅着吐出这个称呼时,他却看也未看她,低声道了歉,便匆匆与她擦肩而过,很快跑得不见踪影。
月香立刻扶住了她,七八个手拿斧头砍刀的人已朝这边过来,咋咋呼呼地到了跟前。
其中一人凶神恶煞地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白褂子,受了伤的小子跑过去?”
付清如心里惊疑,隐约明白了什么,抬手朝反方向指,“他去那边了。”
等到这群人气势汹汹地消失,月香不由小声道:“小姐,你为什么帮个素不相识的人,万一给自己惹来麻烦岂不是糟了!”
“他们一定是要对他不利……你看见了吗?撞我的人是绎哥哥啊。”
“章公子?”月香哑然,“小姐看错了吧?章公子最是爱干净,可那人胡子拉渣,衣衫不整,一副破落样,怎么可能是他?”
付清如摇头,“不会的,就算过了三年,我也认得出他。”
“我看小姐你是魔怔了,章公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再说了,他若真在,难道不该早来找你吗?只是长得有点像吧。”
“是吗……”
“小姐,别多想了,就当碰到了件倒霉事。”
付清如望着男子跑走的方向,那里蔓延着湿冷的水雾,无数金黄的花瓣纷扬飘落,稀稀拉拉铺了一地。
良久,她道:“月香,在城里多打听打听,我要找到他。”
无论是不是章绎之,她要亲眼确认,哪怕日后不复相见,也想知道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月香叹了口气,心知劝解无用,小姐一旦做什么决定绝不会妥协,只好应了。
北地入秋的寒意比南面更使人感受得明显,百叶窗外风声萧瑟,连着下了几天雨,把石膏都泡得起了层鼓囊囊的壳子。
却说谢敬遥自离开江州,受命去河南,便遭战事绊住在那居所住了数月。
冯国璋就任总统后,与国务总理段祺瑞,在西南军阀及广东护法军政府的政策上产生分歧,矛盾深重。
段祺瑞主张“武力统一”,调北洋第八、第二十两师入湖南,导致南北战争。
而随战事扩大,牵连谢明远管辖范围,一时之间,倒成了争夺的要地,令谢家的樊军处在了风口浪尖。
谢敬遥在书房里看报纸,尽是乱七八糟的报道,又是写革命党的杀手刺杀哪位大帅,又是写安武军首领倪嗣冲升任长江巡阅使。
这些消息早就传遍,听得有人敲门,他心中一阵不耐,头也不抬道:“什么事?”
郭旭的声音响起:“三少,官邸来电话,督军让你即刻启程回去。”
一听是父亲的电话,谢敬遥放下报纸推着轮椅过去,郭旭拿着军大衣在外面候着,看他出来了就道:“车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大门口。”
谢敬遥边披衣边说:“余下的事务就交给你处理了,对城南牛峰山的那群土匪不能掉以轻心,让他们胡作非为,但眼下也不必着急剿灭。”
“是。”
“拿不准主意,可以征询俞顺年副参谋长的意见。”
郭旭立正,朝他背影敬了个端正的军礼,“明白!”
石磊等人已经在大门口,谢敬遥上了车,见车驶了两条路拐弯径直向西,便道:“绕什么圈子,不走近路往远的去?”
石磊道:“前面有公民组织游行,发‘请愿书’以示抗议,喊着要段祺瑞下台呢,连着几天闹得可凶了,军警不得不出动,怕是开不过去。”
整条马路戒备森严,沿途设有岗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谢敬遥明白,这定是因南北之争而引起的。
如今国内反对对德宣战的呼声越来越高,英文《京报》的新闻却在这敏感时期披露中日秘密签订了一亿元的军事借款,国务院把火力都用来对付西南军阀,当然会激起民怨沸腾。
他把头往车背一靠,闭眼道:“段总理虚情假意,狼子野心,黎总统倒是亲善正直的人,可惜救国图存,不是如此道德所能有效。”
他顿了顿,又问:“老四还在南边行辕?”
闻言,石磊回答:“没有接到确切情报,不过这会儿我父亲,政治部何主任都在那,应该安全无虞,我会继续留心。”
谢敬遥颔首,平静的神色不知道在思忖什么,片刻,他忽然笑了声,“四弟的性子够他们折腾了。”
这远路足足比原先多出十几里,及至翌日傍晚左右,一行人终于抵达谢宅。
他穿过游廊,径直往客厅去,对面跑来个人,险些就撞上。
雪英兴冲冲地举起手里的口琴,看着他说:“三哥,我在楼上就看到你的车了。大嫂送了这个给我做礼物,你的呢?”
谢敬遥想起过两天是她生日,笑道:“你倒是个机灵鬼,我才回家不问问你哥累不累,就想着要礼物了!”
雪英嘟嘴哼了一声,“嘁,你不是忙得根本忘了,找借口敷衍我吧?”
谢敬遥正要问刘管家父亲是否在家,听她不满地嘀咕,随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快吹你的口琴去,礼物少不了。”
雪英捂住头退后两步,大喊道:“妈,三哥欺负我,把你好不容易给我扎的辫子弄乱了!”
偏厅里头和几个富贵太太搓着麻将的梅兰没听清她说的话,只道谢敬遥回来了,面不改色地吸了口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香烟,吐了几个漂亮的烟圈,方高声回应:“敬遥到了?外面雨大,淋着没有?”
雪英对母亲这样的反应很不开心,气得鼓起腮帮子。
谢敬遥进门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就退了出来,在风口犹豫须臾,往北面院子走去。
看到他要上楼,知道是想去见杜明芷,底下的丫鬟忙道:“少爷,我先去问问二太太吧。”
谢敬遥知道她是母亲的贴身丫鬟锦书,遂颔首停下来。
不一会儿,锦书出来了,他看那忍了又忍的表情,已经得知答案。
“二太太说,她的佛经没有抄完,让少爷自己用晚饭。”
果然……谢敬遥扯了下嘴角,类似不见他的理由,他听了太多次了。
这么多年,他们母子见面说话的次数,他都可以数得过来。
如果换作老四,她一定不是这副态度。
他自嘲般笑笑,调转方向。
天地间一片茫茫墨色,倒映在他的眼底,化为死水似的沉寂。望着黑夜里几点光芒,空空荡荡,竟有种无处栖身的感觉。
入夜没多久,付清如就披上了深秋才用的织锦披肩,嫩黄颜色,垂有细密的流苏。
一身素白丝绸睡衣裹住纤瘦身体,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姿,她蜷在卧室的沙发里,数落地窗外的枯萎凋零的树叶,一片,两片……
留声机放着《游园惊梦》,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名伶所唱,断断续续,缠绵娇媚。
谢敬遥进来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发现,直到肩头一暖,他已经伸手把她揽在了怀里,嗓音低柔,“还在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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