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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难言之泪
    祝思云六月份就要从卫校毕业了,过完二十岁生日之后她特意去剪了头发换了眼镜,来到县城医院实习。
    带她的外科医生叫钱克,是个三十九岁相貌平平的普通男人,带一副随时准备从脸上脱离组织的厚重眼镜,眼睛虽小但是精明老练,笑起来的时候很有特点,似乎连每一条皱纹都能被笑意感染似的调动出最朴素的表情,温吞和善,行医多年经验丰富,祝思云见他的第一面就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实在是分到了不错的指导老师。
    他带她走上工作岗位,带她出诊,带她照顾重病患者,带她抓药和急救。
    带她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
    这是她用尽二十年力气也无法忘记的一天。救死扶伤的医生也没能幸免于难,白衣天使化作血红的噩梦,医院雪白的墙上飞溅着刺目的鲜血,惨叫声呼救声交织成一张让她窒息的大网,逃窜的人们互相推搡踩踏,没有人知道“那些东西”来自何方,只是依靠本能在别人的死亡中寻找生的希望。
    祝思云在早已变成一片血海的回忆里,父母的脸一闪而过便淹没其中,她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瞳孔里挤满了无数陌生而惊惧的脸,理智和情感被巨大的恐慌撕得粉碎。她努力伸出那双连刀都没握过的手,却发现看到自己被拖曳着逆流直上,男人紧紧抓住着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
    与之同时的,还有盘旋在自己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引领她走向安全的声音。
    “小祝,我会救你的,你要跟我在一起。”
    “出去的话会死你知道吗?”
    “这具身体是我救出来的,交给我也没问题吧?老师的压力已经很大了……你这么懂事。会帮老师排解的吧?”
    “跟着我就对了,跟着我你才能活下来。”
    究竟是救赎的神谕还是恶魔的耳语,她到最后已经无从分辨。折辱在他身下也依靠在他怀里,一切死亡之上的痛苦就都足以忍受。
    “死了的话就一无所有了。”
    那是垂在万丈深渊之上唯一可以抓紧的藤蔓。哪怕将她束缚,哪怕将她侵占,也绝对不要松手。
    绝对不要。
    祝思云在黑暗中睁开在梦中模糊的泪眼,却发现钱克不在旁边。
    值班室敞开的门外吹来午夜的冷风,似乎刚有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跑过。
    在看到厕所门上沉淀成黑紫色的血痕时关奇的梦就彻底醒了,但也因此尿意更甚,被洗手间放大到空洞的脚步声让他背上窜起一溜儿鸡皮疙瘩,挨着墙角哆哆嗦嗦的放完了水,他闭着眼不去看池子里漂浮的深色污垢究竟是什么东西,就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摸着墙走了出去,一阵风似的穿过走廊,却发现自己离开的病房门被人锁上了。
    关奇心里登时警铃大作,为数不多那几根头毛全竖起来了,尤其是在听到里面有男人低沉暧昧的说话声时。
    “我一定会把你背上的伤治好的,不然太可惜。”
    “裙子里怎么还藏着刀?”
    这个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小崽子或许听不懂这话里有什么深意,但也已经本能的察觉到了大事不好。
    有个男人趁他不在的时候溜进去把他关在外面,并且掀了姐姐的裙子。
    姐姐有危险!
    意识到这些之后他那颗直线条的小脑袋干脆放弃了之后的思考,转动门锁的声音显然已经惊动了里面的人,然而衣料和床单摩擦的声音并没有停止,关奇确定里面确实有人在做坏事,“保护姐姐”是大哥哥特意交给他的任务,答应别人的事情却没做到,一定会被瞧不起吧?
    他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一咬牙用肩膀往门上撞了过去,男孩尚未发育完全的身躯跟坚硬的门板相撞发出响彻楼道的巨响,伴随着破了音的吼叫:
    “来人啊抓流氓了!”
    他又拼尽力气撞了第二下,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的呼唤,“叔!死黄毛!大哥哥!你们都醒醒!白大褂不是好人!”
    整栋楼的灯都亮了。这时阎直那个房间的门猛地打开,黑发青年几步跨出来的同时刀已然握在手上,一声不吭一刀插进门锁和门板接合的缝隙里,往外撬了两下却没成功;卢坦拉开关奇的时候听见阎直罕见的骂了句脏话,两人一起朝门框的接榫踹过去,门被震得掉下几块木片来,一回头霍间半眯着眼站在后面,没睡醒的样子显然在低血压暴走的边缘,缠着纱布的那只手被旁边的池麟拨开,往他另一只手里递上一把椅子。
    几个人默契的后退一步,霍间吸了口气,抄起椅子砸向那把碍事的锁,直到整个门把手从门板上脱落下来,他补上决定性的一脚,门应声而开。
    门里的情景和他们想象的出入不大,但亲眼所见还是有些挑战他们对同类最基本的信任。
    衣衫不整的庄紫仰躺在床上,长长的黑发和原本绑在腿上的绑带了无生气的垂落在床边,内裤被扯下一半挂在红肿的膝盖上,而她的手指正努力伸向掉在床沿的一把陶瓷刀,可是四肢都不断产生无法支配的小幅度颤抖。
    穿白大褂的男人被霍间手里那把支离破碎的椅子当头甩得跌坐在地,斯文的眼镜此刻歪歪斜斜的挂在那张让人作呕的脸上,无比讽刺。
    “我…我是来给她换药。”
    他试图用毫无说服力的狡辩拖延时间,扭头看向通往院子的窗户却看到早就堵在那里的少年,手里的太刀刚刚出鞘。
    “你可以闭嘴了畜生。”
    回答他的是卢坦手里枪的上膛声。
    阎直冲到床边把手脚瘫软的庄紫抱起来想问她话的时候才发现她在哭。
    他的话一下子卡在嘴里。阎直忽然产生了一种其实非常违和的差异感,那就是庄紫会哭。少女都是脆弱的生物,男人作为大部分时间里守护她们的那一方,都会在惯性思维里默许她们的柔弱和胆怯,以及随之而来惹人怜爱的泪水,特别是在当下的境遇里,泪水甚至不足以宣泄恐惧和悲哀,但庄紫从一开始就用超越常人的坚强杜绝了那些应有的脆弱,和父母失去联系的时候,受伤流血的时候,她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但他们的小姑娘现在哭了,她的身体因为药物作用连表达委屈的表情都做不到,可是泪水止不住的淌下来,握不住想要保护自己的刀,连衣服都没办法好好穿上,她迄今为止的骄傲到一尘不染的人生,哪曾受过这样的欺凌。
    与其说掉眼泪是因为差点失身的害怕,还不如说是对自己第一次无法反抗的屈辱。
    “他。”阎直接过池麟拿来的衣服给她穿好,说话时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他没得手吧?”
    他才发现她是这么瘦小啊,一米六的个子一百斤不到,抱在怀里像个可怜的洋娃娃。
    庄紫的身体因为哭泣轻轻战栗着,终于也是用仅有的力气摇了摇头,即便如此她的手还在摸索着自己被扯掉的内衣裤想要穿上,阎直想扯了被单给她盖上,那边池麟不知从哪弄来一杯冒着微烟的热水和两片药,掐着她的人中给她灌了下去。
    “把她放好了揉揉手心和关节,我不知道那老变态给紫紫下了什么药,小心点总是没错的。”池麟挽起衣袖和阎直一起把庄紫的身子放平,一面掰直她蜷曲的手指一面冷笑了一声,“真是的,现在活人这么少,到底杀还是不杀呢。”
    卢坦霍间和成野也在想这个问题。应该说除了年轻时犯过事儿的老卢,剩下两个人是头一次遇见生死攸关的是非题。眼下这卑鄙而下作的衣冠禽兽让人直想杀之后快,但凡他们再来迟一分钟后果都不堪设想。尝试分析他的动机倒也不难推断,成野之前就看过一本书,“人在极度恐慌或者紧张的高压环境之下会用性欲作为宣泄途径”,一度认为十分荒诞不经的理论,竟然也被他们亲眼看到。
    只是令人失望的是,他们果然还是太高估了人这种生物的复杂程度,而那种为了一己私欲趁人之危的混蛋,这世上从来都不缺。
    卢坦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庄紫,那杯热水看样子让她稍微舒服了点,精神虽然清醒过来但身体状态仍然称不上好,他走过去弯下腰摸了摸伏在阎直臂弯里的脑袋,轻轻问她,“丫头,要杀要剐,听你的。”
    庄紫的目光刚有了回转的倾向,却在接触到钱克的前一秒用力闭上眼扭过了头。“走。”
    “什么?”卢坦有些讶然。”离开这里。”她声息不稳可是咬字清晰的再次重复了一遍,霍间看看她又看看地上噤若寒蝉的医生,不知为何回想起当年街头被他臭揍却屡教不改的混混。
    “走吧。”
    看到少年抬起脚的瞬间钱克条件反射的闭上眼,那一脚却落在他肩上把他踹回地面上。随着他倒地的动作,门外一个贴墙隐蔽着的影子也瑟缩了一下。
    “我去开车。等你们下来。”蹲在窗外的成野对事情这样的收场似乎有些失望,跟他们摆摆手就跳下了窗台,身影消失在依旧浓重的夜色里。阎直横抱起庄紫走在前面,关奇亦步亦趋的跟着,卢坦抱着猫紧随其后,池麟刚走到门口就像背后长了眼一样,吹了声口哨叫住躲在墙角的女孩,“哎,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但刚才谢谢你的水和药。”
    “你老师是什么东西你也看见了,最后问你一句,跟不跟我们走?”
    哪怕被束缚,哪怕被侵占,这条命也是他给的啊。
    祝思云绞住了被开水烫红的手指用力埋下头,半天才问出一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临时组队的暴力团伙?”
    金发少年笑着挥手跟她道别,一行人不声不响的离开就像从没来过。
    “但是我们蛮喜欢一起行动的。”
    刚点上的烟抖落一地火星,卢坦把猫交给关奇之后揉了揉太阳穴,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车。依次上来的人都没有说话,似乎唯有沉默能面对他们此刻满身疲惫的伤口。
    “其实丫头唱歌挺好听啊。”
    男人的声音淹没在隆隆作响的汽车发动声里,头也不回的驶进铅灰色的薄雾中。
    汽车开出县城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半,卢坦终究还是扛不住困意决定停了车再睡一觉。
    如今所有人都觉得荒无人烟的旷野才是最安全的,他把车停靠在高速公路的拐角处用力一拉手刹,就那么倒在驾驶座上睡了过去;阎直睡在副驾驶座里,手心里还紧紧握着刀,连续几日的遭遇已经让他这种看似过当的应激反应成为一种本能。
    霍间侧着身子和池麟睡在一起,紧皱的眉头似乎在睡梦中舒展了些;关奇和闺女缩在毛毡的一角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他大概也默认了自己暂时会和动物归为一类,但是至少是今天,他已经做了一个十岁孩子能做的全部。
    沙发上的庄紫坐起身,胳膊换了好几个角度才支撑住半边身体,咬合的齿缝里挤出压抑的吸气声,沙发靠背上放着池麟从那个护士手里拿来的外用药,庄紫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被恐惧扭曲的依赖吗?那么死和尊严比起来,到底谁比较重要?
    她的腿不听使唤的跌下沙发跪坐在地上,但身后的伤口又痛又痒不得不再上一次药,她把药膏涂在手心吃力的拧过手臂摸向后背,手腕却被人握住了。
    之前被强暴未遂的记忆又一次被触发,她却忽然听到成野的声音,“别怕,是我。”
    “你是不是要上药。”
    庄紫知道自己把他吵醒了,但是已经没有余力再去道歉,只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回应,“嗯。”
    她怕自己再说一个字眼泪就会再次决堤,对任何人事的痛恨都比不上此时无能为力的自己。
    而她看不见身后的成野,也从未想过这个男生会有这样的举动。也许不仅仅是那些爱慕他的女生,对所有人来说他都是个让人心动的谜语。他冷峻,果敢,随时随地痛下杀手如同一匹离群的独狼,但他也会像现在一样坐在她身后,用冰凉的手指从她手心挖出药膏,动作轻柔的涂抹在伤口上。“痛了告诉我。”
    庄紫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月光透过不那么干净的车窗照着她攥紧的手,和断断续续滴落在地板上的泪水,晶莹而温热。
    “真的不告诉我吗。”
    成野坐在她身后,少女不着片缕的腰背在他眼前展露无遗,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这并不美好的夜晚,这个带他上了贼船的姑娘终于把累累伤痕暴露在他面前,这不是她的愿望,当然也不是成野的。
    你从不告诉我们的,都是想要藏起来独自舔舐的伤口吗?
    “快好起来吧。”
    少年的手越过她的微微颤抖的肩膀,蒙住她不想让人看见的泪眼。
    “不是说带我做尽所有坏事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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