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开心地讨论了许久退休事宜,拉拉杂杂,又说了许多可大可小的事儿,说到半夜,朱凌锶终于又犯困,这才歇了。
余下十天,两个人又不得闲,见了许多人不说,还办了不少事,头两天展望的退休生活,依旧遥遥无期,到九月十二,一行便从钱塘出发,在福州府与朱辛月他们会合,就往泉州府去了。
本朝前几代皇帝,都主张海禁,先帝时放开,泉州府得以重新兴盛。可要说是朝廷派出的船队,三保太监以来,已经百余年未见这种场面了。
这其中最有面子的,当属泉州林家,船队之中,他家的商号独占了两艘,虽说是花钱冠名,可这么以来,全国甚至南洋行商之人,全都知道林家永盛号的名头了。
林氏家主林群生,知道这回皇帝要来亲自观看大船出海,心潮澎湃。他因海上商队发家,挣得是辛苦钱,风险也大,因为之前海禁的事儿,这生意还不大叫人瞧得起。
如今皇帝亲来,说不定还能得见天颜。怎么不叫他激动万分呢。
福建巡抚随着皇帝一起到了泉州,又于十月十二,在泉州设宴,广飨八方来客。这时候涌到泉州看大船出海的官商士子,贩夫走卒,一下子多了几万人,挤得泉州城水泄不通。
席间皇帝问起,那永盛号的东家何在,想着见见船队的大股东,福建巡抚说,林群生是个白身,按例便没叫他进来。皇帝和颜悦色地说,“他于社稷有功,理应来得。”
林群生得召,对着镜子,又用西洋来的发油梳了一遍头,便跟着传话的内侍走。他走到了泉州府衙门前的大街上,忽然有人当街大喊,“冤枉啊,冤枉,林群生纵亲行凶,请各位大人为草民做主!”
林群生脑袋里炸了个雷,瞬间汗出如浆。今天是他的好日子,居然跑来人当街喊冤,衙门里都是平时脚都碰不到的大人物,怎么就遇上了这种事儿。
他定睛一看,那喊冤的人,根本不认识,“不要血口喷人,”他一生讲究和气生财,总是舍小钱免大计较,从不和人脸红,如今也是别的都说不出来。
那人大喊大叫,在街上游荡的人,渐渐都聚了过来,围观热闹,少不得对他指指点点。
泉州府衙,到底地方不大,如今这么多人围过来,还听说是出钱造大船的商家,出了这等没良心大事,便纷纷议论,说行商之人,果然心黑,有了些钱,就胡作非为。
早有人把这幅光景报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门口先出来一队兵士,隔开众人,把林群生与那人围在中间,再出来的就都是穿官服的人,呼啦一下子,把府衙门前,全都站满。
然后又从里边,走出来了几个人,顶头的那一个,穿着绯色官袍,胸前两只仙鹤,系着玉带,十分神气。他面容俊逸,看不出年纪,按说穿这身衣服的,都不太年轻了,偏偏他还没有胡子。
“这、这是首辅大人来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失声叫道。
“哪个首辅大人,”便有人问,“蠢材,首辅大人只有一位,”立时有人教训他。
看客还好,那些当官的,全都分列在谢靖两旁,不敢多说一句。衙役们端了凳子来,谢靖不坐,他们也不敢动。
谢靖抬眼往四周一望,黑压压都是人,忽然安静下来。
“何人在此喊冤?”
便有一人,战战兢兢地说,“是小人,小人是泉州府南安县人,小人的族弟,与人争执,被人活活打死了,官府收了那贼人的钱,驳了小人的状纸。人命关天,请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是个眉清目秀的后生,且比一干官儿们,胆识都要好,这样的场合,说话也十分流利,仿佛背下来一样。
谢靖颔首道,“你起来说话,把案子的来由,官府的作为,都说清楚。”
林群生只顾着出冷汗,连喊冤都忘记了。
那人便站起来,“小人叫胡兴学,安溪县人,”胡兴学说,他族弟在南风馆,替一名小倌出头,被人一拳打死,那人是林群生的族亲,收了林家的钱,因此官府都不肯收他的状纸。
林群生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小人冤枉,这安溪胡氏族长与小人素来不睦,生意场上难免有些龃龉,但说小人买通官府,实属血口喷人,请大人明察!”
谢靖眼珠子轻轻转了转。
“胡兴学,”
“小的在,”那人眼中,便有几分喜色。
族长说的,果然不差,听闻今*上仁孝治国,早已废了凡要告状先打板子这一条,又整饬吏治多年,最恨贪官污吏,如今他把这事捅到皇上耳朵里,林家定然要受重创,这闽商的头一把交椅,掂量掂量就该换人了。
虽说兴许会引得天颜震怒,但富贵险中求,如今看来,似乎是成了。
“你族弟是几时死的?”
“今年四月。”
林群生想要争辩,又怕挨打,他见这胡兴学说了许多话,也未受呵斥,便战战兢兢地说了句,“小的不知此事,也未曾给官府送过银子。”
谢靖说,“有你说话的时候。”
胡兴学一听,心中大喜,更是巧舌如簧,说他那族弟,是何等高洁的人物,家中只有寡母,一心向学,只待金榜高中,谁知却因在南风馆,为小倌仗义执言,便被林家的纨绔,活活打死了。
谢靖点头,又让林群生说话,林群生刚理出思路来,说那名打死人的族亲,已经出了五服,好几年不见了,模样都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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