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您为什么会留我下来?”
周嘉平被她问得一愣,正待要张口回答,小安的声音又响起了。
“十二岁我被卖到锦华楼,妈妈便教我如何讨好男人。”小安凝视着周嘉平,“妈妈说,我要做妖,因为妖漂亮,聪慧,识时务。”
“妖是牲畜,人不必在乎牲畜。”
“从此我便当我是妖。是牲畜。”小安说。
周嘉平想说些什么,但声带仿佛被打了结,嘴唇仿佛被霜冻住,他费尽力气,只是让嘴角僵硬地抽了抽,什么也没说出来。
“十五岁我开始接客——我只陪人聊天,喝酒,弹琴,作画。”小安继续说,“因为妈妈有长远见识,妈妈说我不该只做皮肉生意,我是锦华楼塔尖尖上的一颗明珠,她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在发光,所有人都能触摸我,但没有人能拥有我——除非付的钱够多。”
“妈妈说,你最好努力点,我只留你到十八岁,如果十八岁到了你还没有把自己卖出去,你就去跟一楼的妓女们一起接待马夫和修路的工人。”
周嘉平没有听过这个故事,他的女孩裹着军大衣,湿漉漉的眼睛比月光还安静,他无法想象她被那些浑身臭汗,指甲缝里嵌满泥土的人按在身下的模样,他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要牵住她的手。
“我很害怕。姐姐们安慰我,说一定会有人带我走的,姐姐们说别怕,大不了我们护着你。”小安很平静地笑了笑,“我知道那都是假话,姐姐们保护不了我。在锦华楼里,没有人能保护任何人。”
“我很努力,很多人喜欢我,很多人爱我,可是没有人想买下我。妈妈要价太高了。”
“后来我就放弃了。姐姐们都是这么活着,既然她们可以,那我应该也没有问题。”小安说,“如果我活不下来……那就活不下来。”
明明是已经是往事了,她在回忆这一切时,声音里依然沉淀着过于庞大的死意。初春的深夜,周嘉平的额角滚落下一滴汗来,它在夜风中迅速冷却,淌进他的眼里,细微的辣与烫灼烧他的视网膜,他频繁地眨眼,最后还是难忍疼意,抬手用手背揉了揉。
“何司令看出妈妈隐隐有放弃我的意思,跟妈妈谈了许久价钱,最终包下我的一周,把我送到了您这里。”小安说,“我还记得,您本来不想留我下来。”
周嘉平确实没打算留她下来的,他甚至本来不想收下这份礼物。他记起与小安的初见,那时深冬,雪尘颗粒被风裹着飘飘洒洒,像碾碎的玻璃渣一样在月下闪着荧光,何司令带了小安来他府上,女孩被纯白的狐绒围巾挡去下半张脸,呼吸的水汽在她的睫毛与眉毛上凝成微小的霜晶,黑白分明的一对杏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没有这个年纪小姑娘的含羞带怯,也不像风尘女子的世故打量,她只是看着他。
周嘉平和小安的目光一触即返,转而瞥了何司令一眼:“何司令这是何意?”
何司令被周嘉平这一瞥弄得打了个寒噤,仍旧强笑道:“我与锦华楼的妈妈是熟人,她听说周司令即刻又要高升,大赞您是青年才俊,这不,托我带了她的心肝宝贝陈小姐来您这,想要您给她指点指点,长长见识……”
周嘉平怎么会听不出他话中含义,心道真是个大麻烦,若真把这女孩留下来,便算是欠何司令一个人情,也不知以后该怎么还,但不留下,又是驳了他的面子……
“我不过是个耍枪弄刀的,能指点她什么?”周嘉平蹙眉。
“周司令,您太谦虚了!”何司令正色道,“您这次升职,可就是省联军的总司令了,省联军总司令说自己只会耍枪弄刀,说出去有人信吗?您再这样,锦华楼那边我也不好与妈妈交差,就留陈小姐下来吧……陈小姐,你也说几句?”
何司令剜了小安一眼,她这才慢吞吞行了个礼,声音闷在围巾里,听起来湿润润,毛绒绒的:“小女子陈幼安,见过周司令。”
周嘉平匆匆朝她点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依然一双寒星似的眸子盯着何司令,正要再说话,只见远处勤务兵匆匆跑来,拉过何司令窃窃私语,何司令立时转过身子,一幅极为震惊的样子:“什么……竟有这等事!”
“周司令,不好意思,今日恕我不能久陪了,部队那边出了点事,我需要去处理……陈小姐,有什么不懂的就多问问周司令,他为人最是热忱,定会如实教导你的!”何司令边说边往后退,说到最后那句话时,人已到了远处,声音也提成了高喊,在雪中轻飘飘地回响。
便剩了周嘉平和小安二人对视。
小安半点拘谨的感觉没有,仍是像刚刚那样微微仰头看着周嘉平,从袖子里探出尖尖五指,把围巾扯了扯低:“周司令,能进去谈吗?我有些冷。”
周嘉平找不出留她在外头的理由,便请她进了客厅,但仍是无话,小安也不主动找话题,只静悄悄地看着茶几上一蓬摇晃的烛光,睫毛上的霜晶化了,衬得她眼睛更是湿亮。
周嘉平一心在战场与官场上打拼,其实甚少与女人接触,平日里其他军官爱去暗巷和各种馆啊楼啊的寻欢作乐,他却从不跟着去,现在骤然和小安这么独处一室,真是颇不自在,再一想到她被送来这儿的目的……
“你今夜在西厢房休息吧,”周嘉平终于是受不了这气氛,站起身来说道,“明早我会差人送你回去。”
周嘉平本以为小安会拒绝,没想到她点点头,干脆利落地答道:“好,有劳周司令了。”
周嘉平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她也正看着他,瓷白肌肤,细茸茸弯眉,漂亮得像是人偶。他转过眼去,站起身来:“那今日便如此吧,你早些休息。”
他往外走,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走了五步,准确地说,是四步半,小安的声音在他的脚尚未落地之时响起:“谢谢您。”
那脚步骤然停住,转向了身后,周嘉平回身看她,费解道:“谢我什么?”
“留我下来。”小安冲周嘉平笑,嘴唇被室内的热气蒸得红艳艳的,“外面太冷了,您让我进来,我很感激。”
这有什么好感激的?是人都会如此吧?周嘉平在心里道。他想说不必,话到了嘴边,却成了问句:“你叫什么?”
“陈幼安。”小安仰着脸看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问,又似乎她并不在乎他是否会问,“幼小的幼,平安的安。”
周嘉平在自己意识到以前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滴热烫的烛泪顺着柱身滑落,灯芯的红烧得他视网膜生痛,他触碰到她的脸颊,微凉细腻,毫无戒备地仰着,他的食指滑过她的脸颊,咽喉,把她的一缕发丝别在了耳后,她闭上眼睛,像虔诚的宠物。
周嘉平记不起是哪个瞬间让他下定决心留她下来,总之那一个个破碎的片段叠加在一起,终究是抹去了他划下的那根警戒线。
次日,他用一整年的积蓄,再加一张十万银元的欠条,换来了小安的卖身契。
“我非常感激,非常知足。”小安的话打断了周嘉平的回忆,“后来的每一年,我陪爷去庙里上香火许愿,我的愿望都是同样的——希望您能一切安好。”
“我不敢奢求更多,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奢求更多。”小安轻轻地笑了,“直到周亭问我,我爱你吗?”
“这叫我如何回答?”
她是卑贱的妓女,他是前途无量的司令,她能得他府内一席之地,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至于爱情,蜗居于地穴的囚犯自然不会在意牢笼之外的太阳。可周亭像一阵海上吹来的湿润的风,不管不顾地裹了光递到她面前,她捂住眼,那亮钻过她的指缝,撕开她层层叠叠武装的伤口,微型的太阳在她体内亮起白色的光,滚烫的血从她体内涌出,他的声音在她骨髓里炸响——她可以拥有更多。
她可以吗?
她不知道,她不敢去想。
锦华楼的妈妈笑着搂过她的肩:“我们小安最是聪敏,任你玲珑心思花花肠子,到她眼前这么一瞧,也全跟透明人似的,清楚透彻着哩!”
她确是聪慧灵敏,自然看得出周嘉平待她的态度,周嘉平待她确实有几分怜惜,不然也不会在他们的初夜为了她的两滴眼泪停下便停下那事哄她睡觉,但她知道,他也只给了她三分怜爱,再多的,便不是那个味儿了——他小心谨慎地触碰她就像触碰最名贵的瓷器,周嘉平从不松开她的手就像从不摘下手腕上的镯子,周嘉平毫不吝啬地打扮她就像在装修周府的一个房间……周嘉平待她千万种好,却不像在对待一个人。
小猫小狗可以尽管趴在主人膝头讨要宠爱,但倘若向主人提出从此平起平坐,便是要被丢出门外冻死街头的。
长时间的沉默使周嘉平再次说话时感受到上下唇分开时的艰涩阻力,他的声音从声带里挤出来时也遭遇了同样的阻力:“但这都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为何要把周亭扯进来?”
小安的眼神一下子轻飘飘地浮去了空中,半天也找不着实处,她身子晃了晃,五指揪紧了袖口,声音也轻飘飘的:“二爷……是我对不住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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