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城主别苑里,下人们噤若寒蝉,捂住耳朵躲得老远,生怕被殃及。屋子里的争执声愈演愈烈,不对,说的准确些,是百里城主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而同她做所谓争执的人,倒是轻声细语到听不清说了什么。
首辅大人可真是好脾气。
下人们这样感慨。
连峥安静地听着百里央怒不可遏地数落叶丞相为非作歹,害人性命,十恶不赦。他偶尔轻声插上几句话,百里央便会停下来等他说完,而后继续怒不可遏起来。
百里央的确很是爱慕连峥,因为她还能耐心地听连峥说话,并且没有揍他。她之所以暴怒,是因为连峥说了不得当的话,触及了她这个朝廷栋梁的底线。连峥说,萧太傅和萧家的事都不是叶丞相做的,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百里央一个少年城主,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忠诚热血的时候,看待叶丞相这样的臣子,就恨不得将他剥皮抽骨。萧家的事情,她也上了不知多少折子要求将叶丞相下狱,然后查封叶府。可是蔡寻那个直愣子,找不到证据就非得请奏越王解了叶府的禁,为官这样不知变通,也是让人生气。
更意料不到的,是今日连峥竟然告诉她叶丞相是清白的,百里央气得便向骂他蠢钝不已被迷了心窍,可看着连峥,便又全变成了数落叶丞相的不是。情之一字,最让人困顿。
百里央越说越生气,可连峥依旧是温柔地看着她,然后时不时插上一句:“好了,阿央。”
“连峥,你教我分清是否对错和黑白,可是今日,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百里央道:“叶丞相,他是什么样的臣子还有谁是不清楚的吗,萧家的事除了没有他自己承认以外,就能断定是他下的手了。你到底是为谁迷惑,竟然要为他开脱,是叶离,是叶离吗,你真的喜欢叶离了,是么?”
百里央不能接受,连峥喜欢叶离,她不相信仅凭着叶离及笄之宴上那一面,连峥就能喜欢上讨人嫌的叶离。那日叶丞相口头上说着要和连峥结亲,满座的人都以为连峥会拒绝的时候,他却说着却之不恭。事后百里央质问他,他都避之不淡,直到连峥登门叶府,她追上去伤了叶离,连峥才告诉她,结亲的事他是认真的。
连峥真的想娶叶离,不管是为了利益,还是别的。
一晃两年过去,这件事不再被提起,百里央也就顺势假装忘记了这件事,可是今日连峥为叶丞相说话,让她不得不想,连峥究竟是为谁蛊惑,若是叶离,那么连峥或许真的喜欢叶离。
少年首辅对跋扈千金一见倾心。
说书人才会说的故事。
“阿央。”·连峥问道:“若我真是为了叶离,你又如何?”
我真是为了叶离,我的确欢喜叶离,我的信与不信都为叶离牵动,那么,你又如何。百里央并不怀疑连峥一直就知道自己的心意,当年力排众议选中连峥,这些年来事事都顺从连峥,一个城主向着一个首辅低头,其实是因为爱慕而卑微。
连峥何其聪明,不会不知道。
“连峥,她有什么好。”
好到比过了我们这些年的携手扶持,和我的倾其所有。
连峥知道百里央误会了,但不是误会他欢喜叶离这件事,而是误会他相信叶丞相的缘故。连峥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我睁眼重新看这世间的时候,是在乱葬岗。如果没有遇见你,如果没有受你赏识,我或许就沦为平庸,融于凡人。”
“我知道,你说过的。”
“我骗了你啊阿央。”连峥笑起来,窗外淡淡的光正好落在他的笑上,明明是在笑,却让百里央觉得冰凉。“在遇到你以前,我被人收养,我所谓的才学谋略,所谓的一身武艺,都是我的养父请人来教习的。遇到你的那一年,我因为一些事情与我养父起了争执,所以被逐出家门,我四处辗转,才遇到你。”
百里央怔住:“为何从未说过这些事。”
“因为这些并不是全部的真相。”连峥伸出手碰了碰百里央的额头:“阿央,我隐瞒过你许多事,但从未欺骗过你。这些话我只说一次,我将我所有的过去都告诉你,只希望你能相信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阿央,我的养父权倾朝野,身负骂名,人人唾骂的奸臣。我还有一个妹妹,是养父的独生女儿,她自幼爱闯祸,长大了还有几分跋扈,世人都说她是个祸害。旁人眼里他们父女蛇鼠一窝,只有我知道,他们并非外人眼中可怖,那传言中的许多坏事,并不是他们所为。他们不解释,是迫于无奈,是自命清高,尚有自己的坚持。这些年我虽身在琅嬛,却与我养父一直有联系,一直到我妹妹及笄那日,我们才终于相见。阿央,你也聪慧过人,能否猜到,我这位养父,和我的妹妹,是谁。”
还有谁权倾朝野又人人唾骂,还有谁有个让人厌恶的独生女儿,放眼京中权贵,只一个叶家。所以,连峥竟是叶家的养子,竟是自己再恨不过的叶家的养子,百里央不知自己是生气还是痛心,掩盖了欺骗的是连峥竟然是从淤泥里走出来的可怕事实。
百里央跌在椅子上,看着连峥的眼神忽然就变得有几分恐惧,还有几分疏离。叶准的养子蛰伏在自己身边多年,自己却全然不知,连峥心机深重,竟然到了如此程度。
“你是叶准的养子,连峥,你在说笑吗?”
“你问我是不是为了阿离,我是,因为那是我从小疼爱着的妹妹。可也不是,我是为了真相被揭露,为了无辜的人不枉死,为了清白的存在。阿央,你同我说过,做官就要做最刚直不阿的官,不行错事,不走错路。我从来没有行差踏错过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不会行差踏错?你是叶家的人就已经错了,还说什么现在将来的话。”百里央激动起来:“你欺瞒我我并不怨你,我如今难过,是因为你竟然是叶家的人。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恨,哪怕是这样,你却还要......连峥,我要怎么信你。你告诉我,你现在告诉我你是骗我的,你不是叶家人,今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
“阿央啊,”连峥凄楚地惨笑起来:“我与你说我从不骗你的,从我跪在你面前发誓效忠你,扶持你匡扶大越的那一日起,我对你说过的话,便都是真的。”
所以阿央,不管你多么不能接受,我都成了你厌恨的那种人。
“连峥。”百里央仰起头:“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面见王上,要了你,和叶家的命吗?”
“当然怕。”连峥上前,靠近百里央:“可是阿央,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一辈子却蒙受欺骗。我今日告诉你这些话,不是什么良心不安的自白,而是想要告诉你,那些潜藏颇深的,最为肮脏的秘密。”
“你说。”
“你会信我吗?”连峥问道。
百里央知道自己输了,输个连峥了,在连峥这样问她后,她知道自己溃不成军。狠话说了那样多,又如何不信连峥呢,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相信连峥。政务,军队,朝堂制衡,每一件事,她都相信你连峥,再多人劝都没用。她得庆幸,连峥对她也是真心,从不会自恃首辅,做些伤害自己的事。
百里央问:“你说不会骗我,又是真心的吗?”
连峥道:“自然。阿央,我知道你恨叶丞相,可是这些名为叶丞相所为的事都实在蹊跷。萧太傅一行几乎是被屠杀殆尽,却能有两个武功平常的随从死里逃生;萧府满门被杀,却还重伤叶离险些要了她的命,被抓的死士自尽之前说出叶丞相的名字,他明明能够自尽,为何非要等到说出主使才这么做。你不妨也想想,这个中破绽。”
“蔡寻找不到证据,所以迟迟没有定叶准的罪。”百里央道。
“嫁祸陷害也做不到天衣无缝,他们失算,是那日阿离去了萧府,送她回去的大夫说,阿离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她肩上的伤虽然重,可及时救治便并不凶险,可是那些杀手将她扔在萧府自生自灭,若不是蔡大人带着人及时赶到,阿离就因为失血过多死在萧府了。”连峥狰狞起来,他其实快疯了,在知道阿离差点死了的时候,他恨不得冲进王宫杀了越王,可是他不能。他强忍着去看阿离的心,等得心如死灰的时候,叶家传出消息,叶离没事了。
越王的眼线逼得他连知道叶离的消息都那样艰难。
“阿央,你觉得,若真是叶丞相做的,他会冒这样大的风险吗,以自己女儿的性命为代价,就为了非得在那一日屠戮萧家。位及丞相,不会这样鲁莽。”
“所以,不是他做的。”百里央不糊涂,蔡寻能简单明白的事她也不会纠结于此。她还不死心:“可是叶丞相做过那样多的事,他......”
连峥看着窗外,叹了口气:“阿央,让我与你说个故事吧,这个故事会很长,你要耐心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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