樰梦斋的暖阁之中,站满众人,静候太医诊断。萧澈看着床上面如土色之人,心口被生生撕裂。
若枫身死,颜琤受辱,萧澈绝不会忘却今日之痛。
胡太医诊完脉后,面色凝重,又撑大颜琤双目细细查看一番。
随即起身痛心疾首道:“萧将军,秦大人,王爷这是中毒了!”
萧澈惊愕失色:“何毒?可有解药?”
胡太医摇摇头道:“毒名寒食散,此毒短时间内,并不致命,却易成瘾,成瘾之后便会出现各种幻觉,乃至自残,乱性,甚至杀人,此毒并无解药。”
秦安诧异道:“那王爷便无药可救了吗?”
“有法可救,便是强制让王爷摆脱依赖。可毒瘾犯时,非常人所能承受之痛,因此戒毒,难上加难,亲人不忍心看其痛苦,也便不再强求,遂毒瘾发作之前服用,便与常人无异。可此毒越到后期依赖性便越强,寒食散无法满足之时,便至殒命之日。这两种选择还需将军定夺。”
萧澈闻言,毫不犹豫道:“太医,戒毒。我日日陪着阿璃,一定会挺过来的。如今最要紧的是先治好阿璃身上的伤,可能还需要些寒食散,有劳太医了。”
胡太医无奈提醒:“将军用情至深,王爷为了将军,想必也愿彻戒。可这毒瘾发作非寻常人所能承受,万针入体,万蚁蚀骨,神志全无,六亲不认。
王爷意志坚定,自然无妨,可臣只怕将军疼惜王爷,不肯让他受这等苦楚。臣不得不提醒将军,一旦开始,便不能犹豫。”
萧澈并未见过颜琤毒发是何模样,可看颜琤身上的伤便也知道太医并非危言耸听。
他犹豫片刻,坐在颜琤身边,温柔道:“阿璃,怪我贪心,还想让你陪我一生,所以我们戒毒,好不好?”
颜琤闻言,紧闭双眸。外人不能体会之苦,颜琤日日承受,他只要想到便不寒而栗,可他怎舍得留下萧澈孤身一人。
王伯随胡太医前去取药,二人走后,秦安出言道:“我知道这下毒之人是谁?”
鬼先生连忙问道:“是谁?”
“翟霖!那日一起提审王爷时,他在王爷耳畔低语几句,王爷便认下了杀害太子的罪名。如今想来他早已知道王爷中毒,借提供寒食散为由逼王爷认罪。”
鬼先生怒道:“这天杀的,别让我碰到他,否则定要将其剥皮实草。”
萧澈此刻坐在床边,轻轻握着颜琤指骨突出的双手。
夜夜梦中相会也不及此刻心安,萧澈回首往昔,只觉自己唯爱不够,日后只愿与其衾寒共语,再无殇恨。
萧澈正沉浸于日后种种,床上之人忽然浑身颤抖,猛然坐起身来。
萧澈尚未回神,颜琤已抽出双手,张口便咬。
萧澈心惊不已,连忙阻止颜琤自残。
颜琤目光终于聚在萧澈身上,却如仇人一般怒视萧澈,眼眸之中竟有血色。
萧澈温言轻唤:“阿璃,是我,是你的子煜。”
此语一出,颜琤慌乱的收起眼神,剧烈摇头晃脑,乱发遮面,口中低吼,不想让萧澈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颜琤忍着最后一丝理智欲推开萧澈,却忽然被对方禁锢怀里。
颜琤惊道:“让开,我会伤你!”
萧澈紧紧搂着颜琤,任他如何扭打推搡也不松手。
颜琤此刻只觉身体中,甚至脑海里全是爬行的蝼蚁,正一点点蚕食着自己的血肉,心痒难抑,埋首便咬上萧澈脖颈。
未消片刻,鲜血已出浸染萧澈素衣。
剧痛却仍未让其放松,他蹙眉轻笑道:“对,伤我就好,阿璃别再伤害自己!”
鬼先生见状闭目,心痛不已,遂转身离开道:“一定有解药的,我这就回家配药,一定有解药的。”
秦安也不忍道:“萧兄,如此下去,你也会有危险。”
萧澈摆摆手,示意秦安无碍,仍然紧紧抱着怀中颤抖的人,轻抚其背。
王伯此刻也拿着寒食散回来,看到颜琤发狂,连忙将药递过去。
颜琤立刻松开萧澈,竟似一匹饿狼,从王伯手中夺过药来,全部服下。
片刻之后,颜琤急促的呼吸渐渐稳定,他轰然仰后,摔落软榻,目光也再度涣散。
萧澈见状心如刀绞,他顾不得脖颈处的伤口,轻抚颜琤的脸庞:“阿璃,等再过几日,我便陪你戒掉此毒。”
颜琤忽然转身,背对萧澈道:“你走吧!”
颜琤毒瘾发作时的模样,他虽未亲自见过,却也知道多么吓人,他最不想让萧澈看到自己那般失控发狂。
可偏偏萧澈看到了。颜琤只觉染毒便是不洁,自己似已配不上他。
在天牢之中,颜琤也想过戒毒,可百般方法用尽,依旧无用。
王伯和秦安见状,也识趣告辞。
秦安临走宽慰道:“近日朝中无事,皇帝只道你身染风寒,不必担心,有我周旋,你照顾好王爷。”
萧澈感激着端行一礼,目送二人离开。
回身准备好衣物,便伸手将颜琤轻轻抱起,走向樰梦斋的药泉。
萧澈依旧能感受到怀中之人的戒备,身子绷直,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萧澈走至药泉边的石阶处坐下。
颜琤依旧在萧澈怀里一动不动。
萧澈收敛哀痛,伸手欲将其狱衣褪下。
颜琤却猛然抬手惊慌失措的阻止萧澈。
萧澈看到颜琤慌乱眼神,便知他何意,温柔哄道:“阿璃乖,沐浴之后,你身上便没这么痛了。我知你不想让我看到你的伤疤,可是我若不看只会更加担心。别让我担心,好吗?”
颜琤闻言,双手渐渐松开,目光移向别处,再未看过萧澈。
衣解之后,萧澈立刻闭目,目不忍视眼前所见。
颜琤本就纤瘦,如今腰际更是肋骨分明,淤青斑驳,双臂瘦似竹竿,满是牙痕,甚至未愈合的伤口,依稀可见血肉翻出。
萧澈喉结不住的滚动,眼泪已在眼眶打转:“阿璃,我,对不起……”
此刻萧澈心头悔恨交加,若知今日颜琤受自己如此牵连,当初他宁愿一走了之,将情爱埋心,也不愿二人如此羁绊,痛不欲生。
颜琤并未言语,依旧寂然。
萧澈收起心酸,既已同舟共济,何须再言当初。
泉水刺入颜琤的伤口,他眉头紧蹙,却依旧忍着。
萧澈避开颜琤的伤口,轻柔擦洗身子。
周围浓郁的药香沁人心脾,温热的水雾缭绕氤氲。不知是疼痛让颜琤不适,还是萧澈久违的温柔让他感动不已。
颜琤从进府开始,直到此刻才真正感觉到回家,不再恐惧。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脆弱,不再收敛自己的哀痛,闻着潺潺泉水之声,痛哭流涕。
萧澈闻着令其心碎的声音,从背后抱紧颜琤渐软之躯,二人相互依偎,再次感受着这最绝望的相守。
寒尽春生,苦尽甘来,情系一人,如犹药也。只此一拥,足矣!
颜琤心安,在药泉之中靠着萧澈安睡,萧澈在其湿发之上轻轻一吻,随即将其抱起。
他知道未来几日将有恶战,比起平定西北之役有过之,无不及。萧澈并非心软之人,他本以为陪着颜琤戒毒,只要自己不妥协,便不会有事,可他终究低估了寒食散的威力。
月挂苍穹,繁星满天时,躺在床上安睡的颜琤毒瘾再犯。
正端着药膳进屋的萧澈看到颜琤已然起身,正挠遍全身,却依旧找不到痒处。
颜琤见萧澈进来,声音急迫,央求道:“子煜,求求你,给我药,求求你了!我给你跪下!”说着掀开锦被,便要下跪。
萧澈大力拉过颜琤,落在自己怀里。他紧紧的抱着抖成筛糠的颜琤,温柔道:“阿璃,忍一忍就过去了。忍过去就好了。”
颜琤此刻已然耳鸣,只觉万刃裂肤,浑身奇痒难忍。他想伸手抓挠,却被萧澈阻止。
颜琤用足力道,奋力挣扎,萧澈一时难以招架,被颜琤推开。
颜琤慌忙起身欲冲出屋外,萧澈立刻上前,牢牢的抱着颜琤:“阿璃,再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
颜琤似已绝望,哭喊道:“子煜,你杀了我吧,算我求你了!你若真的爱我,便杀了我,好不好?”
萧澈也摇头道:“阿璃,熬过去就好了!”
颜琤似乎被萧澈的坚持打动,竟不再反抗挣扎。萧澈却觉察不对,连忙看向颜琤。
“阿璃!”萧澈惊叫起来,伸手撬开颜琤的口齿,阻止其咬舌自尽。
颜琤见自尽不成,趁萧澈不注意推开他,轰然跪地,大力磕头,求颜琤赐药。
萧澈见状,也跪倒在地,将袖中的寒食散递给颜琤,最终心中不忍,还是妥协了。
萧澈逼回眼泪,将渐渐安静下来到颜琤抱在怀里,心惊不已,只觉后怕。
颜琤汗湿单衣,早已精疲力尽,蚊声道:“子煜,下一次毒瘾再犯,杀了我吧!”
萧澈闻言,横抱起颜琤走回床榻,坚决道:“你死可以,我也不独活。若下次你再自残,自尽,我便跟着你自残,自尽。”
颜琤伸手轻抚过萧澈脖颈处的咬痕,呐呐道:“要想戒掉此毒,你便不能心软。子煜,下一次狠狠的捆着我,我不自残,不自尽。为了你,我活下去,好不好?”
萧澈闻言,心角塌陷,似飘进春风,落下秋雨一般温柔难抑。
他未再犹豫,垂首贴紧怀中之人的双唇,将所有的温柔倾注。
颜琤双臂环着萧澈,闭目回应。
萧澈怀中渐渐绵软无骨的身体让他不得不停下,他轻轻的抵着颜琤的额头温柔道:“等阿璃大好,你想如何都行!此刻先用膳。”颜琤乖巧的点头。
萧澈一边喂饭一边忧心,如今没了若枫,萧澈只能寸步不离颜琤,可自己毕竟是朝廷命官,不可能日日闭门不出,朝中之事一应不管。
萧澈起身收拾碗筷时,颜琤忽然问道:“若枫呢?为何一日未见他?”
萧澈一时心虚,手未拿稳,瓷碗碎地。
颜琤大惑不解看向萧澈。
萧澈连忙解释道:“前几日,太傅得知阿璃入狱,大病一场,身边无人照拂,我便让若枫回钟府了。”
萧澈知颜琤最易多思,故出此言让颜琤因钟老太傅得病愧疚,这样才不会对若枫起疑。
果然,颜琤失落道:“是我不孝,让师傅忧心!”
萧澈趁机劝道:“若枫入王府多年,尽心尽力,如今钟老太傅重病,不如阿璃就让若枫回到太傅身边,为其养老送终,可好?”
颜琤自然不舍若枫,可萧澈所言有理,不能因为保护自己,让师傅老来无依,他郑重的点点头,以示同意。
萧澈见状,长吁一口气,算是瞒过了。
夜色渐浓,丞相府中书房之中灯火通明,刘温再也无法坦然,怒不可遏。
何承无奈道:“先生,此事本就滴水不漏,皇上处死宣王的旨意也已下了一半,谁知半路杀出个钟尘,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那钟尘身世是真是假,何相未派人查吗?”
“先生,何某下朝之后便派齐鸿前去查探。当年陈敬之子的确被钟潜收养,想必若枫乃陈敬之子不假,但其所言却是不真。可此人在大殿供述之语却滴水不漏。查案之人除了翟霖,如此清楚的便是秦安,定然是秦安出次毒计让若枫顶罪,救出宣王。”
刘温冷哼道:“本就一箭双雕之妙计,如今却功亏一篑。这笔账老夫迟早会算。”
“先生,此次太子已逝,宣王染毒,我们也不能算功亏一篑。宣王那般心傲之人,翟霖说毒瘾犯时,为求寒食散,最下贱之事都能做出来,这难道不比杀了他更痛快吗?”
刘温闻言,也觉有几分道理:“颜琤已废,不足为惧。接下来我们便要扶持荣王。你这几日多加提点一二,荣王若再不改他的脾性,不懂讨皇上欢心,也是无用。皇上文治天下,最欣赏舞文弄墨之人,多找几个会做文章的儒士先生前去指点,他已不是顽童,知道入主东宫意味着什么,会听你话的。”
何承连忙拘礼领命,只待明日便提上议程。
太子薨逝,全天下人皆知下一任储君为何人,一连几日几乎满朝文武皆前往荣王府拜谒。此事被皇上知晓后,勃然大怒。
上阳宫中,朝臣的奏请立荣王为太子的奏折已堆积如山,皇上轰然推倒,奏折散落一地,怒道:“朕还没死呢,一个个如此迫不及待巴结荣王,便以为是提前效忠新君了。李崇,将朕的旨意说与周良,让他拟旨,说太子薨逝不久,朕心中哀思难抑,遂暂留东宫之位,以示悼念。”
李崇领命之后,便匆匆离开。
储君之位必是荣王,可朝臣此举已然触了皇帝逆鳞,皇上如今便是要磨荣王心性,待他真正能承继大统才可让他入主东宫。
朝臣得了旨意后,一时也不知皇上此举何意。倒是荣王府闭门谢,再不与朝臣来往。荣王日日在府中修文阅卷,韬光养晦。
这朝中风云波及众人,唯独一处,风平浪静。
颜琤有萧澈寸步不离的陪着,身上已无自残伤痕。这几日虽依旧服用寒食散,可用量却被萧澈有意减少。
颜琤自然感觉得到,得不到满足时便咬牙坚持也能忍过。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日清晨,颜琤还在熟睡,萧澈先起身更衣。他脱下里衣,乌发散肩,健硕身姿全数落在身后之人的满是幻象的眼中。
颜琤此刻脑海之中全是最邪淫的画面,他尚有理智,闭目竭力压抑着身体的反应,呼吸渐渐粗重。
可寒食散的毒性让他心底的欲望在耳畔叫嚣,他猛然睁开眼睛,再无法克制的起身下地,似逼近猎物一般,满目阴暗的欲望毫不遮掩。
颜琤眸中血色弥漫,他此刻只想将方才所想全数付诸行动,用最残暴血腥的方式将眼前之人撕裂开来,占为己有,将其揉碎融入骨血。
萧澈闻声,急忙回首,整个人便被颜琤狠狠的压在墙上,尚未回神,便被热吻所覆。
颜琤双手在萧澈赤身上下游离,每一触都能留下淤青。
痛感让萧澈眉头紧锁,双唇被其用力啃咬,汩汩而出的鲜血却让颜琤欢悦无比,躁动的心似要狂跳而出。
萧澈因痛楚而发出的低吟之声传入颜琤耳中。颜琤心头划过一丝理智,连忙后退,浑身颤抖,目眦尽裂,一手按在圆桌之上,手指似要嵌入其中,竭力抑制着毒瘾发作的欲念。
“子煜,去拿绳子,不然我会伤你的。”
萧澈闻言,紧紧搂过颜琤,让其手臂环在自己的腰际:“阿璃,若这样便能让你痛快,我无碍。”
颜琤压抑着满身不适,喉间似已着火,吼道:“这根本不是寻常的欢爱,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子煜,求你了。快去,快去拿绳子。”
颜琤知道毒瘾发作便是兽行大发,他脑海中最残暴的画面都曾出现过。
可他哪怕自己身死,也断不会伤害萧澈。
颜琤此刻因为压抑面容扭曲,他明白萧澈疼惜他的心意,可不得不制止。颜琤挣脱开萧澈,自己跌跌撞撞去寻找麻绳。
萧澈此刻轰然跪地,掩面痛哭。他只觉身心俱疲,这样日复一日的戒毒,根本看不到尽头。
他狼狈的爬起来从背后抱着翻箱倒柜的颜琤,痛心道:“阿璃,我们不戒了,你要多少寒食散,我都给你。你现在不是想要我吗?来吧!你做什么我都忍着。阿璃,我求你别再折磨自己了。”
萧澈此刻都温柔简直比毒瘾更蚀骨,颜琤咬破唇舌让自己还能理智的说话:“子煜,若你真为我好,便帮我戒掉,这毒能要人命,我不想死,我想一直陪着你。”
说完,颜琤便将手中的绳子递给萧澈:“会好的,再过半月就好了。”
片刻之后,颜琤口含白布,身缚麻绳,在萧澈怀中不住的抽搐痉挛,喉间低吼,汗水浸湿里衣,早已神志不清。
萧澈温朗之声回荡屋内,回忆二人过往,诉说日后温馨。
“阿璃,金陵城外的那片桃林你还记得吗?繁花盛开,灼灼其华,待你痊愈,我们一起去。你从小到大没怎么离开过京城,我得空陪你去游历河山。
昨日翎儿来府找你,你每次都避而不见,翎儿每次皆是痛哭离去。你赶紧好起来,别让翎儿再担心。……”
萧澈一句不停,将自己小时候的趣事也讲给颜琤听,渐渐他感觉到怀中之人,不再挣扎,昏睡过去。
他泣不成声的抱紧颜琤,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悲怆。
萧澈走出房门,感受到春光和煦,风住尘香,岁月无阑,四季变幻,惟愿一世与君,共度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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