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蹁跹身影徐行,冰姿迎风,墨发沾惹霁雪,摇落衣香。
满城烟雪,落寞三冬。
此刻颜琤独立院中,仰首赏雪,积雪已然落满肩头,如星双眸倒映这一场初雪。
萧澈回府便看到此情此景,他驻足观望,只觉颜琤比这冬雪还明媚动人。
颜琤回身看到萧澈,在纷扬飞雪中向萧澈奔去,萧澈将其抱起,在这漫天玉雪之中旋身而转。
颜琤望着初雪,喜上眉梢道:“今日是我生辰,没想到今年初雪正好下在今日。子煜,你可知这四时光景里我最喜冬日!”
萧澈出言问道:“为何?”
颜琤欢笑道:“因为冬日里,我不必早起去给师傅背文章,可以赖床!”
颜琤不知道今日朝堂为他发生发生的那一场争执,萧澈自然也不想让颜琤知道,他伸手将颜琤肩上,发上的雪花拂去。
满眼温柔道:“若钟老太傅知道这便是你喜欢冬日的缘由,怕是要被你气至呕血了,你啊!似乎总也长不大!”
颜琤闻言,脸上笑容却一滞,随即眉宇间淡露忧伤道:“你是第三个说这话的人!第一个便是父皇,他对我的宠爱自是无人能比。第二个便是师傅,不过他是生气骂我时,问我究竟何时才能长大?我当时还愤愤不平的想,等你哪天走了,我就能长大。”
萧澈知道颜琤此刻又回想往事,他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只能在他额上轻吻。
颜琤继续道:“以前师傅还在这王府时,每年生辰他都会为我做一碗长寿面。而且还允许我半日不必背书!后来他走之后,便是翎儿陪我过,不过今年有你,子煜,从今往后,每一年的生辰都有你相陪。”
两人正一言一语的说着,颜翎便来了。她一进来便怒气冲冲的问道:“王兄,你可知今日那踏顿在大殿之上,要求亲之人是谁?”
萧澈大惊,出言阻止道:“公主!”
颜琤却下意识的问道:“是谁啊?”他本以为颜翎如此生气,踏顿莫不是想娶她?
“就是王兄你啊!”颜翎此刻满脸通红,不知是羞恼还是寒冻所致。
颜琤木然的看向萧澈。若是大殿发生之事,那萧澈自然知晓。
萧澈无奈,只能点点头。
颜琤双腿一软,向后跌坐,他嘴里念念有词道:“简直是疯了!疯了!这怎么可能?他怎能如此?”
萧澈此刻也顾不得颜翎在场,将颜琤横抱起转身回屋。
颜琤此刻只觉心中翻涌,心绪难平,他如此信任踏顿,只拿他当最好的朋友。可对方竟不惜挑起两国战火,逼皇帝答应这荒唐至极的请求。
颜翎担心颜琤,本想也随至房中,可若枫将其挡在门外道:“公主,有萧将军在,王爷不会有事!”
颜翎心中明白,她问若枫道:“萧澈大殿之上所说,可是实情?”
若枫晨起出府一遭,便已知金陵城如今已将此事传成什么样子了。
“待时机到了,王爷一切自会向公主解释,您不必担心。”
萧澈此刻抱着颜琤坐在床榻处,将今日朝堂之上,踏顿如何刁难,自己如何辩解,尽数告知。
颜琤此刻心中只是不解,只是愤懑:“他怎么能如此待我?他怎么能?”
“阿璃,也许只是他一时兴起,信口雌黄,你不必放在心上!”
颜琤心中只觉得对不住萧澈,他多次提醒自己,可自己却三番五次的为其辩解。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背叛的滋味,哪怕遭人暗害,双目失明,也未有此刻心中的悲愤难消。
这个生辰颜琤从上午睡着之后便再未醒来,萧澈知他心中难受,也并未多言,只是一直在床榻边端坐,静静的陪着他。
“云麾将军与宣亲王爷定情成婚”的话本不知何人所写,如今已在金陵传遍。圣上知晓后并不加以制止,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施压,让踏顿自己知难而退。
可此时谢霆和萧澈在一处,商议此事,并不觉乐观。那日朝堂之上,踏顿所言并非虚言。
“澈儿刚刚入朝,可能不知晓西羌的国力。那日踏顿所说,集结十万铁骑,这话的确可信。如今的西羌早已不是二十年前任人摆布的蛮夷小族了!这些年在踏顿实权统治之下,号称‘控弦之士三十万’,几乎全民皆兵。他想求娶宣王,此事筹谋也非一日两日,只不过选在今年来京时向皇上提议,无非是借力西戎而已。
他自然算准了圣上无法招架两国连横,举兵犯境,所以才敢如此咄咄逼人。若没有此次没有西戎,踏顿也许会再忍耐几年,待西羌足以让大虞忌惮时再来求亲。说到底,踏顿出不出兵全看皇上答不答应!他的野心也只是愿得一人而已。”
萧澈闻言,心中却依旧坦然。他自然知道谢霆反对自己和颜琤之事,可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他出言分析道:“如今他自然不会再以出兵要挟皇帝答应求亲。待他回到西羌之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一怒之下答应西戎联合,大举进犯,不为夺人,只为报羞辱之仇。要么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继续忍气吞声做大虞的臣属国,不过会更加勤于练兵,强盛国力,以待来日可以压制大虞。这两种情况处理方式不同,结果目的却相同。求亲不成,他必报此仇。无论哪一种,于大虞而言,皆是大患。”
谢霆点点头,他试探道:“不过,还有一种解决之法,一劳永逸!”
萧澈一怔,随即笑道:“世叔不会是真想让王爷随了踏顿吧?”
“……,自然不会!此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若宣王肯出面算作大虞使臣与其和谈,让其退兵,也未尝不可啊。若踏顿是真心仰慕宣王,宣王的话自是比多少兵马都有用。”
萧澈无奈道:“世叔,我了解王爷,他是断然不会利用踏顿对自己的情意来做谈判条件逼其退步的,何况整件事中最无辜之人便是他,如何还能让他受辱之后还得委屈求和,这万万不行!”
萧澈语气之中已有冷意,不过念及谢霆迫于形势只是一时情急,他也并未多言。
谢霆也觉此事欠妥,他闭口不言,细细思量对策。
半晌萧澈开口:“若两国注定有一战,倒也是好事。大虞多年来在各国纳贡称臣中做着天朝美梦,在四境之中依旧能耀武扬威,不过是先帝雄风尚可震慑各国。大虞如今真正的实力其实圣上也不知晓。倒不如开战之后也让众人觉醒一番,趁现在还有机会补救,总比来日被一举歼灭的好。”
谢霆出言道:“澈儿,这话万不敢在圣上面前提起!两国交战,涂炭生灵,受苦受难的是两国黎民百姓。无论何时开战都是下策,怎可轻易言战?”
萧澈随即也点点头道:“是侄儿冒进!不过退无可退,若再不反抗,只怕后患无穷。”
谢霆不再言语,萧澈所言属实他自然知晓,先是乌桓压境,后有西羌求亲,西戎筹战,大虞如今早已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受四方朝贺的天朝上国了。若西羌求亲之事处理不好,怕会再燃战火,到那时其余各邦群起而攻之,大虞腹背受敌,国人不清醒也得清醒了。
萧澈黄昏时分回到王府时,只看到了若枫一人,他不解道:“阿璃呢?”
若枫也困惑不已:“王爷不是和萧将军一同出府吗?”
“……”萧澈仔细回想今日离开王府的情形,颜琤还在府中并未与自己同行。
若枫出言解释道:“今日萧将军刚刚离府,王爷便看到将军斗篷未披,连忙追出府说要给您送去,还吩咐我不必跟上。”
可萧澈直到去了谢府也未见颜琤的身影,此刻两人都惴惴不安,一同出府寻找。
此刻颜琤正被捆绑在驿馆之中,对面坐着的正是踏顿。
颜琤此刻口含白布坐在床榻边,含糊不清的闷声呼喊,眼神之中满是愤怒,双手不停的挣扎,手腕处已然出血。
踏顿此刻看着颜琤如此,也不忍道:“翊璃,我帮你解开,你不要出声,我只想同你说几句话,说完便放了你!好不好?”
颜琤平息怒火后,半晌点了点头,他心中也有很多不明之处要问踏顿。
踏顿解开麻绳,便寻找金疮药为颜琤手腕敷药。颜琤缩回手道:“不劳费心!比起你伤害我的伤来,这算得了什么?”
踏顿无奈的笑着,将颜琤手腕紧紧握着,不让其挣扎,为其上好药,轻柔的匀抹开。再用纱布包好。
这才回到桌案旁坐罢,踏顿看着这瓶金疮药道:“翊璃,你自幼只拿我当朋友,当兄弟。可我却从一开始便想着拥有你,于朋友之谊,我不算友;于兄弟之义,我更不够格!我不奢求你的谅解,你也无需谅解。”
金疮药的瓶身已被踏顿捂热,他继续道:“每次与你接触时,我都竭力压抑着心中想同你亲近的欲望,生怕流露半点,被你察觉。就包括此刻,我也只能这么远远的坐着,怕忍不住发狂吓到你。
当年我离开金陵时,你来送我,我迟迟不肯离去,是想抱一抱你,可我不敢启齿,你似乎看穿我的心思,主动张开双臂将我抱住。那片刻温存够我怀念一生了。”
颜琤听着似乎也陷入了回忆,那时候他自然不懂情情爱爱,只知道是离别苦,心中惆怅不已。
“我回到西羌之后,每日都会给你写信,还找来西羌最好的画师教我作画,我笔下所画无一例外皆是你。那些寄出的信其实寥寥无几,我怕你嫌我烦。
与你分别的那几年,我几乎日日都是靠等待你回信才能活下来。你自然不懂这种思念一个人至发狂的地步。”
踏顿苦笑道:“你再不给我回信时,我一怒之下杀了十名信使。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事后父汗罚我幽闭思过。我并无过错,因为我相信不是你未回信给我,而是他们办事不利,将信丢失。”
颜琤此刻也心惊不已,他不知该同情踏顿还是痛恨。他仿佛看到了踏顿如魔鬼一般杀人不眨眼的样子,而那十人皆因自己而死。
“再后来父汗带我来金陵,那是我们分别五年之后,我再次见你。你当时已经住在王府,我辗转找到王府时,惊艳不已,你竟然那般倾城绝世,我站在离你一丈之地,愣是不敢靠近你。
你却跑过来环抱着我说好久不见。那时我已不是孩童,你抱着我时,我能感受到身体的反应,我为了不让自己发狂,咬破唇舌让自己清醒,生怕伤害到你。
当时我质问你为何不再回信,你解释道,是你师傅怕引起皇帝猜忌让你避嫌。我当时就有了向大虞皇帝求亲的念头。所以回到西羌之后,我几乎用这六年时间让它足够强大,强大到我向大虞皇帝提亲,他不得不答应的地步。
其实今年若不是西戎使臣来西羌请求联合,我自然也不会提起此事。我有足够的耐心等,等到有能力娶你的那天。”
颜琤闭眼,他语气平和道:“踏顿,你有没有想过,若你一意孤行的争取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呢?”
踏顿张皇失措的看向颜琤,深邃的眼眸中说不出的委屈:“可是翊璃,你也喜欢男子啊!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你知道吗?
从那日我救下你,随你入府,看到你对你府上的侍卫那般在意,我又喜又恨。原来你也喜欢男子,我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我恨的是为何你不能再等等我,差一点我就能带你回西羌,去天山,与你一生浪迹天涯。”
颜琤此刻坐在踏顿对面道:“这种感情不一样,我不是喜欢男子,若子煜是女子,我也会喜欢她。只因他是萧子煜,我可以舍下男儿心性,同他在一起。
而对你不同,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当初幽闭深宫,满宫众人除了你和颜钊愿意与我接近,就连宫人宫女对我都是嘲笑讥讽。这份情意,我一生铭记。可如今你这样,只能将你我的情谊推入深渊。你让我日后如何同你相处?”
踏顿笑道:“从我向大虞皇帝求亲开始便没想过你我还能再是朋友。”踏顿伸手紧抓着颜琤的双肩道“翊璃,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萧澈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你不与我试一试怎么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你们每日同住一处,自然日久生情,若当初我未离开金陵,日后依旧同你一起,你敢保证你不会对我动情吗?”
颜琤哭笑不得道:“踏顿,这种事情没办法假设,若你觉得我喜欢子煜是因为他给我陪伴,我承认的确有此缘故。可是这不是唯一的因由。这种事不能勉强,你明白吗?我喜欢的只是他,萧子煜!”
此刻颜琤最后一句话激起了踏顿心中无数的怨恨与委屈,他双目通红道:“萧子煜!萧子煜!如今坐在你面前的是我,不是他!
翊璃,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好不好?不要同我在一起时也总是提他!若是因为有他,你才不肯接受我,那我杀了他便是!反正我为你杀了的人不止一个两个了!”
踏顿的语气仿佛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颜琤心中不安,他也怒道:“若你敢动他分毫,我也绝不独活!踏顿,别让你我最后一点情谊也被你的疯狂葬送。若你现在收手,我可以既往不咎。”
踏顿闻言起身狂笑不止。
颜琤只觉此人已疯,他起身正要离去,却被踏顿死死的抓住小臂,动弹不得。
颜琤此刻也无法冷静:“踏顿,你究竟想如何?”
踏顿止笑,深邃的双目中欲望再不敛藏,目不转睛的盯着颜琤道:“萧澈说已与你珠联璧合,这可是真的?”
颜琤挣扎着道:“是真的!我们本就情投意合,是否成婚,是否同寝,情之所至而已!”
踏顿难以置信的发狂大叫,将颜琤狠狠的禁锢在自己怀中,朝床榻处走去。
颜琤大惊,反抗道:“你这疯子!踏顿,你放开我!”
踏顿将其扔在床上,俯身将其狠狠压在身下道:“翊璃,你可知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饥渴难耐,思你发狂时,便去找那些豢养在大帐之中的男宠,他们个个面容姣好,我让他们都打扮成你的模样。
可他们都不是你,甚至不及你半分的好。”
颜琤此刻双目紧闭,一字一顿道:“踏顿,别让我恨你!你若敢碰我,我便咬舌自尽在你面前!”
踏顿将手握拳狠狠砸在床榻上,怒道:“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接受我?啊!”
颜琤长叹一声道:“阴差阳错,你我此生缘分只能到朋友!踏顿,放开我吧!我权当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日后继续是你的西羌王子,我依旧是大虞宣王。别再胡闹了!更别想着挑起战火,若因为我,让两国黎民受苦,我百死莫赎!”
踏顿怔怔的望着颜琤,片刻之后松开了他,起身站毕道:“你走吧!趁我还能控制自己,我不想伤害你。”
半庭新月,夜雪折竹,积雪堆落,颜琤一深一浅的踏雪留痕,空巷幽静,天地间只剩风雪之声。
颜琤此刻颓然跪倒在雪中,再无力前行。他本以为这一路哪怕风雪交加,他也愿做归人。可路的尽头竟寻不到归宿。
萧澈和若枫仍旧在大雪之中寻找颜琤,两人在王府会合时都未寻到颜琤的身影。
萧澈心中忐忑难安,若颜琤再遇到之前的刺,自己和若枫都不在身边,他毫无还手之力。
“将军,现在怎么办?要不要通知京兆府,帮忙寻人?”
萧澈心焦不已道:“京兆府衙役行事太慢,我这就是去找世叔,调来御林军!”
若枫知他此刻已经慌神,连忙阻止道:“将军万万不可,如今你刚刚上任,还在圣上察看期间,因为王爷走失,便惊动御林军,会让圣上作何感想?”
“管不了那么多了!”萧澈正欲转身前去谢府。
回身便看到长街尽头,一身影缓缓而行。待萧澈在月色下看清此人,便飞奔而去。
颜琤此刻面色苍白,看到萧澈笑着道:“子煜,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萧澈此刻心疼道:“阿璃,你去找踏顿了?”
话音未落,颜琤便后仰而下,昏迷不醒。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两人近乎绝望的抱拥,浮生如此,终会淡然,愿做红尘一痴人,落花飞雪掩哀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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