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三日之后,圣上裁决的旨意便已下达。此次武选获胜的十人皆入朝安置,封为武官。这一更制将是近年来皇帝官职改制最大的一次变动。
大虞文官从正一品文职京官,文职外官至从九品文职京官,文职外官,已然自成体系,各种牵制权衡之术早已成熟。武官虽从一品到九品皆设官职,但多数职位只是空设,甚至很多武职连走马上任之人都没有。至于武职京官,除了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谢霆之外,原本从二品镇军大将军悬空虚设,正三品中除左右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有人在职,剩余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皆被裁撤。
这武官改制的重任落在了兵部头上,这几日耿庭几乎日日焦头烂额。即使如此对全国兵马制度仍旧未动,耿庭所草拟改制也只是从正二品到从四品的武职京官。何承千谋万算萧澈依旧被皇帝钦封为从三品云麾将军。
这日清晨,李崇亲到宣亲王府宣旨封官,将官印宝册以及官服一并带来。
此刻正堂之中,府中众人跪立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乾德十五年十月十五日,首次武选,庐阳萧澈,力挫群雄,才雄德貌,智勇双全,家骥人璧,朕岂吝于褒扬之辞,封赏之爵;待多日考量,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是以褒编;朕特封其为云麾将军,银印青绶;以待来日功勋大成,保我山河,扬我国威,上不负皇恩,下无愧于民。兹赐尔官爵,钦承无数。钦此!”
萧澈谢恩之后接过圣旨,李崇耐心的告知后续何时入宫谢恩,何时上朝听封,萧澈都一一记下了,颜琤在旁侧看着萧澈,一时百感交集。
这一路艰难险阻,是他执手不弃走到如今,他真心为萧澈开心,可日后萧澈走出宣亲王府,乃是大虞云麾将军,自己与他又该何去何从。
这世间情爱之事虽走至终了也是两人偕老,可春风得意之时何人不愿听一句“佳偶天成,永结同心”,哪怕再离群索居者,也愿自己中意之人得到众人认可。颜琤也未能免俗,他多想大大方方的牵着萧澈的手漫步在朱雀大街,而不会引得行人驻足,他更想红衣似火,与其对饮合卺,一拜天地,洞房良宵;
李崇最后略显抱歉道:“咱家如今也得称呼萧公子一声‘将军’了,由于此次入仕者众多,各府衙建好恐怕费些时日,尤其转眼入冬,圣上的意思便是将军今年不妨先在王府住着,待来年开春,将军的府邸建好后,再乔迁不迟。”
萧澈笑道:“无妨!”心道:不用建府也可。
李崇转向宣王询问是否可行,颜琤也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李崇走后,正堂之中众人散去,只剩下颜琤和萧澈,两人对望,心中皆感慨万千。从今年春日萧澈来此,与颜琤一吻定情,共被同行;深陷荣王府,得其所救,武试之中,脱颖而出,直到此刻,得偿所愿。
颜琤本就大萧澈两岁,这一路同行,一直是他在迁就着他的脾气与胡闹,心疼着他的落寞和孤寂,甚至在俩人离心之际,毫不犹豫将自己交付以安其心。这情缘种种,萧澈皆感激不尽。
萧澈握着颜琤的手满目含情,问道:“再过两日便是阿璃生辰,你可有想要的贺礼?”
颜琤浅笑道:“天上皎月!你摘的来吗?”
萧澈大笑着将其拥入怀中道:“这有何摘不得,阿璃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两人正在正堂浓情蜜意,互诉柔肠,门外传来一阵惊呼:“哟哟哟!这光天化日之下,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萧澈回头便看到了身量矮小,眼睛聚光,衣衫褴褛的鬼先生,不过今日此人身侧竟然还站着比武那日以折扇为兵器的青衣少年。两人正缓缓向正堂走来,颜琤困惑不已,这两人他自是一个不识。
萧澈连忙为颜琤介绍道:“阿璃,这位便是我时常与你提起的鬼先生!这位便是那日武试第一场以折扇对钢刀获胜之人。”
颜琤尚未行礼,鬼先生先开口啧啧赞叹:“我说你小子怎么同我一处时三句不离你家小娘子,今日一见,连我这阅人无数的糟老头子都走不动了!你哪辈子修的这艳福啊!啧啧啧,瞧瞧这双眼睛,老朽身在天宫时都未见过如此美眸!”
颜琤被眼前之人大惊小怪的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笑道:“多谢先生夸奖,早就听子煜提过先生大才,今日得见确实不同凡俗。”
青衣少年也开口道:“倒不是师父大惊小怪,宣王如此容貌,只怕金陵自称倾国倾城的佳丽也无可比拟。”
萧澈诧异道:“阁下竟是鬼先生的徒弟?”
“我说你这话问的,瞧不起谁呢?什么叫竟是?我乃鬼谷道人亲传弟子,如何就不能收徒了!比武那日,若不是我这徒儿为你筹谋一番,你个傻小子怕是又落入人家圈套还喜不自禁!”
青衣男子端庄作揖道:“在下秦安,表字无尘。上次人多口杂,所以并未言明,萧公子莫要见怪!”
萧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日此人拦住自己安抚一番竟然是鬼先生的主意,他拱手谢恩,四人便在正堂落座。
“鬼先生今日怎有空前来?”
“当然是祝萧将军封官之喜啊!不过你别得意,我这徒儿虽不如你官阶品级高,可也是圣上钦封中书左仆射。”
青衣男子无奈阻止道:“师父,来王府一路你逢人便说,现在我还未来得及入宫谢恩,已经满城皆知了!”
萧澈却困惑道:“为何武试,秦兄却司文职?”
秦安解释道:“在下本就是文人,并非将帅之才。遂提请圣上莫封武官。后得中书令周大人提议这才入了中书省。”
萧澈笑道:“秦兄被褐怀玉,今日高中,也算是人尽其才,鬼先生自然喜难自已,也是人之常情!”
鬼先生接话道:“就是!你问问宣王爷?,这小子高中,他开不开心?”
颜琤听着这三人一言一语,未料到话锋转向自己,回神之后连忙点头道:“自是开心!”
谁知鬼先生便吹着杯盏热茶便道:“开心便好,很快就不会这么开心了!”
三人面面相觑看向鬼先生,不知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鬼先生抬头看向这三双疑惑不解的眼睛道:“你们看我干吗?我是好心提醒某些人珍惜这片刻光阴,过不了几日怕是再难像今日这般如此开怀喽!”
鬼先生并非先知,但他所说却非妄语。
岁暮阴阳,昼催夜短。沁河桥下霜冰初结,朱雀大街行人渐少,冬日里肃杀北风狂卷着残枝,似乎在这月底酝酿着一场风雪。
武试完毕,尘埃落定之后,皇帝心中并未有轻快之感,踏顿迟迟不肯离开,也不肯将求亲之人告知,皇上整日寝食难安,日日查问西北军情重报。
十月二十二日,辰时早朝,文武百官站罢,这是新入朝武将首次上朝,圣上一番慷慨激昂之后,正欲退朝,门外太监来报:“踏顿王子在长安殿外请求觐见!”
朝臣皆窃窃私语,谢霆,周良等人心中了然,这恐怕是踏顿与皇上摊牌之日。
踏顿入殿之后,并未行西羌躬身礼,而是端跪在地,行大虞叩拜礼。众人一时也不知为何,皇帝出言道:“王子是西羌人,不必行如此大礼!”
殿下踏顿依旧跪立,摇头道:“若踏顿立足西羌,自然当行国礼,可今日踏顿是来求亲,仅以个人立场,自然应当行大虞礼节。”
皇帝听闻求亲之言,面色微沉道:“这一个多月王子皆不肯言明想求娶我大虞哪位公主,朕本有心与你商议,却也无从商量。怎么今日愿意开口了?”
“今日对踏顿而言,极为特殊!遂选今日,将心中所慕告知皇帝陛下。”
萧澈此刻闻言,只觉后背冷冽,手心竟直渗冷汗。
“那今日当着这满朝文武,王子不妨直说,朕自会多加思忖,给王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踏顿再俯首作揖,一字一顿道:“踏顿所求娶之人,不是皇族公主,而是大虞宣王!”
此言一出,长安殿内鸦雀无声,萧澈最先回神是因为他心中早已暗自思量过,可在这大殿之内,发聩之声回荡耳畔,他再也无法平心静气。他尽力压制心中怒火,顺气调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先听圣上所言。
皇帝错愕片刻后,干笑道:“怕是此刻时辰尚早,踏顿王子尚未清醒。不妨待王子清醒之后,再来与朕商议这和亲一事!”
踏顿嘴角上挑,深陷的眼窝之中目露坚定之光,依旧道:“陛下,踏顿昨夜的确无眠,可此刻心中异常明白。踏顿要求娶之人正是大虞宣王。”
此刻周良出声道:“踏顿王子可能弄混了,这宣王爷有一孪生妹妹,王子想求娶之人莫不是静安公主,颜翎吧!”
踏顿依旧摇摇头道:“周大人,踏顿所求之人,是,大虞宣王,颜琤!”
此刻萧澈闭目,咬牙切齿,握着笏板的双手颤抖。谢霆此刻也看向萧澈,心中也无限惆怅。
皇帝此刻自然恼羞成怒,再也无法坦然,他狠厉道:“踏顿,尔等番邦臣属国向上国求亲,本就有违常理,如今朕已然退步,与你商议求亲一事。你偏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给朕难堪,得你如此羞辱,朕不治罪已是天恩浩荡。此事不必再议,先不说琤儿作何感想,就是朕也断然不会同意。”
踏顿依旧面不改色道:“皇帝陛下,踏顿正是念着西羌与大虞多年和睦,帮扶之情才肯如此合规合礼的求娶翊璃。皇帝陛下莫不要忘了,西戎此刻早已兵在马,弓上弦的候在大虞西北边境。若踏顿今日走出这长安殿,修书一封。我西羌十万铁骑便会奔赴西戎与其会合,直逼大虞。到那时不管踏顿是生是死,以西北如今的兵力能抵挡几日,皇帝陛下一只手便能数过来,不用踏顿多言。”
此言一出,文臣捶胸顿足,武将面红耳赤,皆愤懑不已,如此冒犯天颜比方才求娶宣王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刻萧澈心中冷笑连连,他自然不会让踏顿如愿,可若皇帝如今靠舍大虞男儿才能委曲求全,那他愿带着颜琤远走高飞,再不为这昏庸无道之人尽忠职守。
皇帝此刻面色已被气的泛紫,他早该想到踏顿敢在金陵如此安然,必留后手。可如今这求亲即使想答应也不能答应。先不说颜琤是皇上幼弟,答应此请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先皇,就是寻常男儿,何人能受这般羞辱!
周良此刻也劝谏道:“王子切莫草率,万万不可因一时兴起,毁了两国多年来之不易的和平啊!老臣自然不知西羌婚嫁习俗,可在这大虞,万万没有男子成婚的之礼啊!退一万步讲,就算冲破礼制,宣王也万万不会答应,王子三思啊!”
踏顿笑道:“周大人,你怎知翊璃不会答应?再说了,我西羌并不像中原这般有繁文缛节,行事只奉一条,那便是想要之物必须夺来,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若是失败,必会为族人所不耻。所以踏顿既然决定此事,断不会退步。也请皇帝陛下三思。”
萧澈此刻出言道:“王子这般可曾考虑过王爷作何感想?”
踏顿似乎早已等萧澈出口,若他不出声,倒是让踏顿怀疑当初猜测,他回道:“本王同翊璃从小长大,他待我与旁人自是不同。幼年时我们便同床共枕,同食同行,如今长大他不言心意,只是需要本王借助外力冲破礼制而已,他到时自会来我身边。此事便不需要萧将军操心了!”踏顿唇角微扬,继续道“哦本王想起来了,萧将军未入仕之前曾是翊璃侍卫,你如此阻止,莫不是你也对翊璃有意?”
此语一出,朝臣目光均转向萧澈,似乎期待着他的回答。踏顿此语本就是故意激怒萧澈,若萧澈点头,那便是天下人都知道颜琤本就喜欢男子,自己求娶也是合他心意;若是摇头,那正好可以让颜琤看清此人真面目,连大方承认都不敢,如何能配得上颜琤!
萧澈不笨,自然知道踏顿此言为何,他此刻也是左右为难,若不承认,他便是对不起颜琤的一往情深;若是承认,让他和颜琤日后如何自处。
皇帝似乎此刻也很想知道萧澈的回答。
萧澈此刻闭目,脑海里浮现着颜琤同自己相处的每一幅画面……
与颜琤此情仿若冰上燃火,一着不慎,不是火灭便是冰融。可最好的结局也许就是,同归于尽。
片刻之后萧澈缓步走至殿中,双膝跪地,端行一礼,掷地有声道:“陛下,请恕臣与宣王欺瞒之罪。臣与王爷早已情定此生,双双许诺,死生不负。”随后又叩首行礼道“还请陛下恕臣僭越之罪,是臣不自量力,攀附权贵,前些时日便与宣王暗结连理,此时正算燕尔新婚。成婚之日,并未宴请宾,只是借着月色对拜,便作礼成!”
满殿哗然,就连踏顿也错愕不已,此刻谢霆更是恨铁不成钢,出言喝道:“澈儿,你可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宣王清白岂容你玷污!”
萧澈并未回答,而是看向踏顿,坦言道:“王子方才所求之人,早已与臣珠联璧合。若王子硬要拆散,借着出兵之由行夺人之实,这传出去,恐怕不止是西羌族人不耻,天下四境也会为人耻笑。”
踏顿此刻再也无法云淡风轻,他眸中狠厉的盯着萧澈。
方才萧澈一番言论让皇上心惊不已,此刻这番解释,皇上才明白这是萧澈的计谋,颜琤与萧澈相恋之事传出去再难听也是“家事”,可踏顿求娶亲王,以出兵要挟传出去便是“国事”,何况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这等荒唐的请求。
此刻皇帝假装生气配合萧澈道:“大胆!朕只觉道你武试隐瞒谢老将军亲徒这一桩罪,殊不知你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诱拐朕的御弟,还隐藏如此之深!朕且问你,琤儿答应于你,可是你威逼要挟啊?”
萧澈拱手道:“陛下明察,臣与宣王情投意合,并无要挟一说。起先臣入王府,是王爷仁慈,知道臣在金陵居无定所,也想着报恩,便让臣住在王府。之后臣情难自已便向王爷袒露心意,本想等王爷拒绝,臣也好死心。谁知王爷非但没有拒绝,反而言道早已倾心臣多时。所以才有今日之事。”
萧澈所言句句属实,可皇上却心中赞叹萧澈实乃说书大才。他此刻饶有兴趣的看着踏顿暗下的脸色。
“踏顿王子,今日之事朕也并不知晓,倒是让王子费心筹谋一番。不过如今哪怕朕再治罪,这琤儿与萧澈喜结连理一事也已成真。不如王子今日先行回去,又或者可以与琤儿求证一番。朕便在此等候!”
周良此刻出言道:“虽然萧将军与宣王爷此事,的确有违礼制,可如今已然如此,哪怕遭受天下人指责谩骂,两人也只能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了。王子若再抢夺,既违了宣王心意,又落人口实。不妥不妥!”
此刻踏顿已然起身,恼羞成怒的离开大殿。
众人皆唏嘘不已。
可殿上两人却知萧澈所说皆是实情,一是谢霆,另一位便是秦安。
此刻萧澈与秦安并行离宫,秦安开口道:“今日之事也只能由你这番言论才能解围了!”
萧澈无奈道:“可你看殿上之人,似乎都不信我所言,日后我同阿璃的前路恐怕更加难行了!”
“是啊!男男相恋,本就是禁忌。今日众人只道你是为阻止那蛮人继续胡言才出此下策,他日若得知你所言为真。先不论天下人如何看待,皇帝便先拿你问罪了!”
萧澈在这冷风之中,苦涩的笑着。
秦安话锋一转问道:“方才你同陛下所说,你与宣王燕尔新婚,可是真的?”
萧澈闻言,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就算我想娶,阿璃未必肯嫁!就像你方才所言,他能接受我已是不易。我又怎敢得寸进尺!”
两人行至宫门外,忽然霜风舞雪,枯树琼枝。萧澈伸手似乎挽留飘雪,喃喃自语道:“今日还是阿璃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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