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微亮,丞相府何承穿戴完毕朝服,出门上车马入宫,忽然齐鸿匆匆赶来。
“大人。”
何承回头,齐鸿在其耳边私语片刻,何承脸色微变,沉声喝道:“不是让你小心些吗?怎会如此?”
“属下也不知,本来一切都是算好的。”
“行了,行了,此事已然闹大,赶紧把替罪羊找好,别再出现纰漏了。等老夫早朝回来再行商议。”
“是!”
齐鸿看着车马远去,离开丞相府去往天音坊。
做贼心虚者如此大费周章的混淆视听,可王府中安然端坐的两人似乎并不关心。
一连几日,颜琤未报官,萧澈未暗查,似一切如常,依旧每日一处,情意绵绵。
萧澈知道毒源何处时,他便一切都明白了,琴落在丞相府是意外,可琴弦之上淬毒便是有人故意为之。以及齐鸿关于武试隐隐约约的试探,再回想起谢霆和自己所说,世家门阀都想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人,可皇上偏偏忌惮,所以丞相煞费苦心便寻来了自己。
王府中好抚琴之人只有宣王,若颜琤因自己所赠之琴中毒受伤,按常理必然会怀疑自己,失去了王爷信任,离出府之日便不远了,到那时丞相一副慧眼识珠收留自己,再不满也只能听命于人了。
好一招离间计,好一副如意算盘。
望月亭中,一立一坐的两个身影随着夏风摇曳。
“他们错估之事有二,一是低估你我之间的情意,以为筹谋一二便可挑拨离间。二是错估了我的决心,以为随意诱惑我便为其卖命。若丞相府中皆用如此庸才做谋士,那大虞不仅武将稀缺,能担大任的文臣也匮乏的很呐!”
坐在旁边的颜琤不禁失笑道:“又不是人人都像我这般好运,能得如此聪慧之人为伴。”
萧澈回身坐在颜琤身侧:“只是这次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才害你至此。”
“我都说了不许你愧疚,若你再如此,我便要罚你。”
“又罚我不能娶妻生子?”
颜琤看不到萧澈,可也知道他此刻一定满脸温柔:“自然不是,罚你听我弹琴,还不能犯困。”
萧澈朗朗笑声格外悦耳。
正说着,王管家匆匆赶来,递给萧澈一封信道:“萧公子,这是门外自称谢府家仆送来的。”
萧澈接过信道:“有劳王伯了!”
王伯走后,萧澈把信放在石案上,并未打开。颜琤能听到这些动静,他多年熟通音律,听觉本就敏锐,如今双目失明,双耳闻声更是异于常人。
“为何不打开看看?”
“不必了。这信又没你好看!”
“说不定是谢将军有事找你。”
“信中所述无非是有关武试的一些安排,我既已不去,何须留心?”
颜琤沉默半晌开口:“子煜,前几日我同你所说是真心的,你不必为了我常困于此,外面自有你的一方天地,无论你行至何处,官居何位,我知你心中有我,足矣。”
萧澈知道这是颜琤肺腑之言,两个人一同经历了这么多,颜琤不再患得患失,他懂得了成全。
“来日之事来日再言,此刻你与我共赏这满池清荷,便好!”颜琤此刻双目失明,萧澈断然不能离开。
“荷花?”颜琤似乎陷入回忆,“你未入王府之前,我觉得每年夏日盛开的荷花都千篇一律,看过多年便觉得索然无味了,可惜今年本来能与你共赏,偏偏又……”
萧澈将其拥入怀中道:“阿璃,你看不到,我便将这美景说与你听,而且太医也说很快便能复明了,别多想了。”
杨柳回塘,蜂蝶寻香,池中鸳鸯成对,岸上痴人成双,如此,甚好!
这日颜翎过府看望颜琤,颜琤失明之初,除了瞒着萧澈,便是瞒着颜翎。萧澈与颜琤同住一处,彻底隐瞒很难。颜翎不同,她住在公主府,只要无人同她提起此事,她便不会知晓。
可惜,事情也总有意外,若枫去公主府送东西时,三言两语便被颜翎套出话来,于是匆匆赶来探望颜琤。
颜琤目光黯淡,可表情已经流露出想将若枫剥皮实草的意思,若枫不敢久留,将公主带到颜琤跟前连忙告辞。
“王兄,这,究竟怎么回事?”颜翎看到颜琤时便啜泣不止。
“你王兄还健在呢,有什么好哭的?现在流干泪了,他日我若真不在了,你哭不出来岂不让人笑话!”
颜翎被她逗乐,轻捶他道:“呸呸呸,还敢说这不吉之语。”
颜琤也笑着,随后正色道:“翎儿,为了你,王兄也会照顾好自己,太医都说了能痊愈,你无需担心。况且本王还未看着我这倾国倾城的妹妹嫁衣红妆的模样,舍不得瞎,更舍不得死。”
颜翎一听羞红着脸:“谁要嫁人?王兄你再胡言乱语,我便不再认你了!”
“你不认我认谁?难不成王妹已有意中人了?”
“你!那也得你先给翎儿找个王嫂,我才能放心嫁人。”
“若真如此,王妹还是早早准备嫁衣吧,迎娶你王嫂,指日可待。”颜琤眯起双眼,盈盈一笑。
门外的萧澈听的一清二楚,心道:翎儿能摊上这样的王兄也是无奈。正笑着便看到若枫匆匆经过,萧澈一想今日怕是颜翎要留府和颜琤叙旧了,自己和颜琤的事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让颜翎知道,所幸便不留在府中让颜琤为难了,随口喊道:“若枫,如此匆忙,要去何处?”
“王爷失明一事是我无意间说漏嘴的,怕王爷怪罪,我还是出去避一避风头,等王爷气消了,我再回来。”
萧澈忍俊不禁:“我和你一道出府吧!”说着便和若枫并行,“今日公主前来,怕是得好好看看这个不省心的王兄才肯离开,你我留着都是碍眼,还是知趣离开吧!”
“我碍眼,萧公子不会。”
没想到萧澈并不气:“我自然不会碍阿璃的眼,是怕公主觉得我不识趣,毕竟以后也是我的妹妹。”
“……”,若枫竟然不知这世上竟有比自己还直接了当的人,甚是佩服。
“和你开玩笑的,我和阿璃的事,还未到可以人尽皆知的时候。”萧澈随即正色道。
“那何时才能算时机已到?”
萧澈微愣,思量半晌,也无头绪,等什么时候,才可以得到天下人的祝福?
“在这一隅天地,守着他便好。天下人,无需在意。”
萧澈本就一无所有,义父,兄弟皆是上天所赐,可不久之后尽数夺走,他自然不需要在意天下人,因为天下人未曾给过他半分真心。孑然一身之时执手不弃的是颜琤,在这人地生疏之处给他安身之所的是颜琤。素昧平生便得君倾心,足矣。
萧澈正念着颜琤昔日的好,若枫却顿住脚步。萧澈困惑不已的看向若枫。
后者依旧面无表情道:“王爷若是知道今日你我同行,怕是要将我遣送回义父身边为他老人家养老了。”
萧澈含笑:“他以前经常这样威胁于你吗?”
“王爷说这是真心话,从未威胁过我。”
萧澈忽然很心疼若枫,如此耿直却要日日面对那狡猾之人,笑着拍若枫的肩膀道:“出了什么事我帮你担着。话说我来金陵许久,却未尝过正宗的金陵菜,今日得空带我去品尝一二,走吧!”
朱雀大街上热闹非常,京城的繁华萧澈是见识过的,周道如砥,行人如织。
若枫一听萧澈想吃金陵菜,一路上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口若悬河的为萧澈介绍金陵名菜。
“金陵乃大虞王都,各地美食名菜在金陵都有迹可循,可金陵菜不同,只有在金陵的厨子才能做出其独有的味道。比如萧公子所在庐阳便尝不到正宗的金陵菜。”
萧澈认真的听着,不时地点头赞同,心道,如此大才,入王府当侍卫岂不可惜,不过这样一表人才之人做厨子也不妥,还是做侍卫吧!
“金陵菜有七绝。吃食最重讲究,金陵菜口味有香酥、酸辣、软嫩,此为味绝;金陵厨子切菜仿若杂艺般赏心悦目,刀下之物,切丝如发,片薄如纸,此为刀绝;烹饪之法繁多,烧、炖、蒸,爆、炒,此为烹绝;所食之物涉猎甚广,五谷六畜,泽鱼瓜果,无一不食,此为物绝;选味佐料极为讲究,清而不淡,鲜而不俗,嫩而不生,油而不腻,此为料绝;金陵人最重养生之道,食后总会辅已淡茶,清汤去腥,去油,此为道绝。”若枫言至此处便不再说。
萧澈随即问道:“此乃六绝,还有一绝呢?”
若枫尴尬道:“我是看萧公子是否有在听,所以便少说一绝。”
“……”萧澈之前的心疼实乃多余。
“最后一绝萧公子不妨猜猜?”
萧澈思忖半晌,开口问:“可是色绝?”他心想,虽然庐阳菜并无这么多讲究,倒也从小知道好菜“色香味俱全”。
言毕两人已行至一酒楼外,若枫一指:“最后一绝,进去一看便知!”
即使不是金陵人也曾闻过:金陵七绝看怡仙的说法。怡仙楼历经百代,即使改朝换代,铁骑踏境,也未曾削弱其锋芒丝毫,如今依旧闻名遐迩。
怡仙楼外飞檐画栋,金雕玉砌,楼中幕帘高悬于轩窗,画,饰,挂,陈之物琳琅满目,赢得四方宾泱泱,醉眼连连。
萧澈未来金陵之前便已听闻过怡仙楼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行至二楼落座之后,若枫便开口解释道:“金陵七绝中最后一绝的确是色绝,不过此色非彼色。”
萧澈疑惑不解。
若枫指着来往上菜的人道:“这些遮着面纱,倾城绝艳的女子,才是这最后一绝。”
萧澈难以置信的看向那穿梭于宾之中的女子,果然人人以纱遮面,盈盈袅袅,婀娜多姿。
“可她们皆掩面,如何得知其美貌?”
“……”若枫仿若看一个痴傻之人的眼神让萧澈甚是不解。
“萧某可问错了?”
“萧公子,正因为人人都未曾目睹所以才称绝色啊!”
这下轮到萧澈无言以对了,若枫的话虽牵强,可理却正是此理,从未见过自然最美。
正聊着,一名佳人已走来,看着这二人。
萧澈第一次来并不知晓其中规矩,若枫开口解释:“怡仙楼与别处不同,此处不点菜,只需告诉这位姑娘喜欢哪一绝,姑娘自会为我等准备好酒菜,而且与你我心中所想毫无偏差。”
萧澈唇角微扬,轻声问:“若我选色绝,会如何?”
“……”若枫也压低声音凑近萧澈道“那恐怕七日之后便是若枫头七了,王爷不会放过我的,到那时萧公子别忘了给若枫上柱香。”
萧澈笑而不语,觉得颜琤一定是做了什么才能在此人心中留下如此深的阴影。
萧澈刚想说出心中所想,忽然楼下传来一声细嗓喊道:“荣王来此,闲杂人等自行离开。”
楼下之人窸窸窣窣离开,不一会儿便只剩下二楼的萧澈和若枫了。若枫无奈道:“看来今日,萧公子怕是尝不到金陵菜了,走吧!”
说着拿起案桌上的剑便要离开,却看到萧澈依旧一动不动的看向楼下。若枫循着萧澈的目光望去,正是荣王。
此刻满楼只剩下这二人,荣王显然也看向此处,很是不满。若枫并不想惹麻烦,随即拉萧澈衣襟。
萧澈从楼上被若枫拉着离开,走到荣王面前,若枫微微欠身,萧澈却不动。
“……”若枫轻声提醒“这是荣王!”
荣王眉头一皱,仆从便喝道:“大胆刁民,见了荣王大驾还不行礼?”
萧澈身未动,口中一字一句道:“拜,见,荣,王。”
恶奴开口怒斥:“还不快滚!”
若枫遂带着萧澈离开了怡仙楼,他本是一番好意,想让萧澈尝一尝地道的金陵菜,被这样一闹,兴致全无,而现在萧澈也一脸冷漠,察觉不出喜怒。
若枫心道,这下回府让王爷知道刚刚的事,自己即使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他试探着开口:“金陵城也不止这一家有正宗金陵菜,还有……”
“若枫,这荣王如今是谁所养?”
“……啊?”若枫知道刚刚的确是荣王太过跋扈,可这直接问人家谁养大,怕是不妥,再怎么也是皇子啊!
“我是问,荣王是谁养大的?”
若枫低声道:“荣王是圣上流落民间的皇子,至于何人养大乃是宫中秘辛,不是你我能知晓的。”
“我知道荣王并不长于宫中,我是说他回宫之后跟着谁?”
“皇后娘娘啊!如今东宫病体孱弱,皇后已无所出,早有心依靠荣王。”
萧澈沉默不语。
若枫心想难不成是刚刚对萧澈打击太大了?于是开口解释:“萧公子无需挂怀,如今京中这些亲王里,像我们王爷这样好脾气的几乎没有。太子圣贤,可惜是个病秧子,荣王飞扬跋扈,可也并未入主东宫,一切未定,皇亲重臣也都念他年幼,均不计较。今日之事是我思虑不周,害的你受此羞辱。不过我敢保证我们王爷绝不是这样,你们莫要心生嫌隙……”
萧澈淡淡一笑:“阿璃如此待你,难为你还念着他的好。无妨,今日之事我只记得你说的金陵七绝。”
“王爷心地善良,每年逢年过节,宣王府散播给街边乞丐的银两就不计其数。即使在王府中他也从不会颐指气使,身上并无半分蛮横之气。可惜,”若枫紧握长剑,正颜厉色道“王爷一再退让,总有人步步紧逼。”萧澈能感受到若枫说这话时,心中的怨气。
“往后有我,不会这样了。”
这话萧澈自己都心虚,真的不会了吗?可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颜琤多次遭人暗杀,投毒戕害,他不知晓来日还有多少恶意袭来,他们又该如何招架。
此刻萧澈心中想参加武试的念头又冒出来,这一次不单是要报父仇,最重要的是想给那人安稳。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只能看着颜琤受伤,自己却鞭长莫及。
随后两人又在朱雀大街逗留多时,若枫为萧澈介绍金陵城的风土人情,也聊及一些颜琤从前趣事,几次都让萧澈大笑不止。
傍晚,两人估摸着颜翎也离开了,这才回到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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