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一天,肖琳的父母便提了鱼翅燕窝来回拜。
按风俗习惯,初一崽给父母拜年,初二女婿给岳父岳母拜年,初三婆家外甥给舅父舅妈拜年,初四娘家侄子给姑父姑妈拜年。
初二女婿给岳父拜年是该礼节所当,初四哥嫂带着侄子给姑妈拜年也是理所当然,但凡办酒席,妻党,舅党,姑党,是至尊至亲,排席要排席首,坐席要坐上席,逢年过节的拜访,自是不敢怠慢。
但初三,肖琳的父母竟不惜屈尊纡贵给女婿拜年,不仅降低辈份的倒拜,与礼节和风俗有悖,就算拜亲家年也有些自掉身份了。况且,按顺亲倒亲的说法,先是男方父母到女方父母家拜年之后,女方父母才到男方父母家回礼,若是男方父母不去,连个腿都不肯向前迈一步的话,你没诚意,我也不必回馈,你先不尊我,我后不敬你,你不遵从这种礼节,我也不必遵守此类规范,那么女方父母也就不必来回拜,乐得省略这种奔波劳累。
谢家父母就是不讲究这种礼节,也不遵循这类规矩的亲家,从来不曾到女方父母家去拜过亲家年。除了肖琳的父母,其它几个儿媳的父母,也从来不曾到谢家来拜过亲家年。
肖琳的父母这样,降尊屈贵,有人说是开明宽厚,也有人说是低三下四,还有人说是男方捏住了女方的重大过错,连累父母都要来低头赔罪。
后来初六,袁春花夫妇带着小孩子,提着礼物来给袁秋华夫妇拜年。袁春花夫妇拿了礼品,登谢家二老的门,给伯父伯母拜年,却没让孩子们给姑妈肖琳拜年。肖琳与袁秋华同厅而住,隔墙而居,哥和妹抬头相见,仅止于点头微笑,话都不愿多说,姑和嫂厅内相逢,不言不语,缄默避让,笑脸都不肯露一个,形同陌路。
这刻意的隔绝,包含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心思,等于告诉大家,兄妹已经彻底闹翻,脸面都撕破了,连礼貌都不忌惮了。想起肖琳在娘家的作为,闯下的祸,人们倒同情和理解袁春花夫妇,同时更瞧不起肖琳。院子里,邻居和袁秋华姐妹围坐在一起,喝茶磕瓜子,晒太阳聊家常,谈天论事,说说笑笑,对进出晃悠的肖琳似都视而不见了,间或眼角余光斜睨,翻个白眼,鄙夷的鼻哼一声,“吃闲饭的废物”。
蓝火莲压低声调,耳语般发感慨:这贱人哈,为了争娘家产业,动了歪脑筋呵,使了阴招哩,跟哥嫂闹得跟仇人没什么区别哦,怪不得张家二老要提前来拜年,原来是因为娘家侄子不愿给姑妈拜年啊!亲家若是不来拜年的话,这门亲就断绝了关系,没人走动联系了咧!老一辈要是闭了眼伸了腿,这亲戚间,还怎么联绺感情呀?
袁春花说:她倒是聪明,也灵光,就是太贪得无厌了,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自己却偏偏不会赚钱,只有厚颜无耻,胡作非为了,让人越来越厌恶,看不起,甚至大家都不愿和她一起来往。老实说,做人做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是没救了。
王曼君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贪婪的人,因为品格和眼界,就注定成不了大事,最没前途,一辈子也发不了大财,也走不了大运。即便有这样的实力与机遇,最终也守不住这份福气。
袁春花说:俗话讲,救急不救穷,亲人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谁都要养家糊口,先顾自家,有余力再帮别个,帮是情义,不帮是本份。
袁秋华说:事事玩心计,机关算尽,众叛亲离,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才最蠢!
蓝火莲说:做人做事,最好还是老实本份,厚道诚心。
袁秋华说:一个人的聪明才智,毕竟有限,如今不兴单打独斗,讲团结合作,共赢分享,众人添柴火焰高,众手划船行得远。若是众叛亲离,等于自寻死路。
此是后事,扯远了,偏题了。话说初三那日,听说张家二老要来拜年,宫喜鹊早早吩咐袁秋华杀鱼宰鸡,烧炭盆火,要热情接待,盛情款待。她出门恭候,数九寒天下大雪,三进三出,搓手顿足站岭顶观望,嘴里叨唠:来么?怎么还不来?肯定来么?能来么?不会不来吧?
远远望见人影,她迎接上去,乐颠颠小跑一百米。亲家见面,她抢先拱手作揖,给亲家拜年,客气得简直不象亲家母,而像晚辈给老人请安,笑脸里无一例外带着讨好的谄媚意味。官有十条路,九条民莫知,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她没品没级平民老百姓一个。说白了,是她没深交攀附过大干部,甭管是谁,只要是官,心里先就怯了三分。人死得,穷不得,富人一餐饭,抵穷人一月粮,这也是穷人心态。宫喜鹊那贫穷落伍的生活,井里的蛤蟆只看见碗大的天,让她对一切非富即贵的人,都有着本能的避讳和谦恭。
遵世情常理,循人情客礼,不管多大的官,既是亲戚来往,而非坐办公室办公事,纯粹属于私人感情的拜访,同为亲家,辈份相等,原本无尊卑贵贱之分。依着老规矩,庭训家教,宫喜鹊应该是端端正正,稳稳重重,静坐家中,耐心等待客人上门拜年,见客人进门,最多站起来笑脸相迎,热情让座,吩咐晚辈倒茶。这样相见,随和而不失身份,就像丈夫谢清泉那样,挺规范,挺正常。
宫喜鹊实不该到门外去抛头露面,似乎是没觉悟的乡下佬,死乞白赖上赶着巴结,好像富亲戚能进穷亲戚的门,还是高抬厚举呢,越郑重其事,受宠若惊,便越跌价,越热情洋溢,感恩戴德,越掉份。由此可知,她根本就不懂礼数这一套传教,始终也没搞明白,他官再大,家再富,到这也是亲家,按常规是礼尚往来,平起平坐,这怕是至死也改变不了的关系。
张森林不苟言笑,作林中居士式,孤傲淡泊样,跟亲家握手,问:嗬嗬,新年好哇!嗯嗯,年过得可好?
那皮笑肉不笑的脸容,那正儿八经的作派,那居高临下的姿态,绝对是大官接见群众的亲民态势,恰如电视新闻中官员下乡慰问孤寡似的,一点也不新鲜。谁都看得出,假模假式而装亲切的僵硬之笑,装腔作势而佯友好的冷漠之问,都是寒暄的假热情,凑数量。而张森林他,本身只不过是轻工机械厂的一个门卫而已,日常工作就是给领导送送报纸,打打开水,给车辆开开电动门,还有来客登记,打扫门口卫生。在城里,论身份地位,充其量只算草芥一般,蚊蚁一样的小人物,其活动能力比乡下的村干部都不如。
宫喜鹊跟家人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也不管愿意不愿意,也不管合不合理,任务下了就得无条件地完成。譬如今天,她把做饭的任务交给袁秋华,让肖琳专职陪父母聊天。直从结婚后,家里的饭,本来就是袁秋华做的,但肖琳的娘家来人,该由肖琳招客待饭才对,就算是拜亲家年,亲家陪亲家吃饭,伙食不必肖琳提供,可搭把手总应该吧,帮一次厨,总可以吧,况且她一家也在这搭伙吃饭呢。再说,父母来时,不仅提礼物给亲家,还提烟酒给女婿,还提牛奶给外孙。按世情常理讲,只要客人提礼物上门,主妇就该招客待饭,客人拜了几家的年,就会吃几家的饭,多半是吃了这家,再接着吃那家,即使家数多,客人吃不过来,主妇也会简单地做几样,然后端到客人正在吃的饭桌上,哪怕客人不动筷子,可主妇的礼数仍然是要做到位的。
袁秋华原本是心甘情愿做饭的,没有客人,自家人也是要吃的嘛。婆婆不懂礼数,肖琳的母亲也不懂,未曾*,不会点拨,仍然让肖琳一毛不拔,还像客人一样静坐不动,守着炭盆烤火,只等着饭来张口。经婆婆这么一拨拉,待遇尊卑,贵贱区别,一看便知,重用就是多干活,庇护就是享清福,她的福却是建立在自己多干活的基础上,婆婆的护也是表现在自己替她干活的命令上。
能者多劳,无能者不劳,千里马死在战场上,淘汰马养在动物园。精壮强健,吃苦耐劳,落不下好,只得到坏,哎哟,原来聪明能干也不是什么好事啊!看出门道,袁秋华心里就不是滋味,但她什么也没说,就去履行做饭的任务了。即使冷暖态度不表现出来,当事人岂能没有察觉?看得多了,听得多了,蓄积在心,如同洪水猛兽,总有一朝会决堤,总有一日要咆哮。
宫喜鹊好像很兴奋,不停地说夸赞肖琳的好话,为了衬托肖琳的孝顺,还不断地说其他儿媳,其他亲家的坏话,主要是大嫂及她的父母,和她的兄弟姐妹,还有二嫂娘家的亲戚朋友们,捎带也抨击一会马惠兰的娘家人。她对张亲家几乎敬若神灵,大夸如何有德行,如何有本事,如何摊了门好亲戚,毫不掩饰对他降贵纡尊来到的感动,也随心流露对他高风亮节的佩服。
她不仅不讲究得厉害,不懂什么是规行矩步,也看不出好坏习惯,脑袋瓜子里只装下私念,所谓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和尚无权却名气大,城里来的和尚自然比土著道行更深,简直正宗能做主,说话可算数,一旦有事相求,必定吉祥如意。逢年过节,迎来送往,动真格的,加倍回礼呀,鸡鸭及蛋一大袋,干菜土特产一大包,也是为了日后帮忙打基础。攀附可是件大事,礼多人不怪,伸手不打笑脸人,切不可掉以轻心,关系到晚崽全家的福祉呵,像肖琳的招工进厂,像谢雄领城关的结婚证,像在城区办理准生证,像孙女谢云翔上城市户口,像肖琳的买断工龄,及办理下岗再就业优惠证,像肖琳母女吃城关的低保,统统都靠他才办得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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