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雄在浙江打工这几个月,工地食堂的大锅饭,吃得他倒胃口。
工地食堂的伙夫,谈不上厨艺精通,只是把饭菜煮熟,大家将就吃个温饭温菜,不至于忍饥挨饿而已。最大特色,菜不下油锅爆炒,上蒸笼清蒸,不论是花菜,青椒,番茄,土豆,萝卜,还是南瓜,冬瓜,白菜,菜苔,芹菜,甚至鱼,肉,肠,蛋,一律剁得碎碎,斩得细细。伙夫像剁包子馅一样,一双手,两把刀,左右开弓,上下斩剁,“嘭嘭”“啪啪”声,不绝于室,传音窗外。馅剁毕,平铺在大铝盘内,再上锅蒸,蒸成稀巴烂的粘稠菜泥。偶尔不剁,刀法改为切,圆形变棍状,扁长变方块,整个变三角,离土豆丝,萝卜条,豆干片,肉丁,相差十万八千里。
菜不成样,饭也不成粒。米是陈腐的糙米,形似八十年代城镇居民,每人按月领取的粮站供应米。但城里人不吃这种不知库存了多少年的陈稻谷,碾出来的供应米,他们运到乡村,以二斤换一斤的比例,跟农民换当年的新米。供应米,乡下人也不吃,只限用来喂猪。
谢雄的小舅舅,是粮食局的副局长,常年免费赠送供应米给姐姐喂猪。这种供应米,谢雄再熟悉不过了,他一眼就能认出,不禁感慨嘘唏,唉,真是没想到,我到城里,吃的竟然连乡村的猪都不如!
的确,食堂的米,比供应米还糟糕,还低劣,黄中泛黑,揭开蒸笼盖,便散发出馊腐,霉烂的呛鼻怪味。且米,伙夫隔夜就放水桶里浸泡着,泡得涨涨的,疙瘩淌桨,发得鼓鼓的,糜头烂脑。第二天捞起,蒸成饭,自然软塌塌,粘稠稠,像发糕似的结成一团,像糊巴粥似的搅不动,分不散。打饭时,铁饭铲磕铝饭盒,磕得“叮当”响,饭才肯落到盒里。
食堂的饭菜,色香味形皆不提,不给食欲添什么美好感觉,但既然是专职,每月拿工资,至少要遵守职业道德吧,饭菜毕竟是做给人吃的,至少要淘洗干净吧。可是工人们不仅在饭里吃出来石籽,沙子,铁钉,断木筷,塑料屑,玻璃碴,菜里吃出了青虫,草根,布条,橡皮筋,钓鱼钩,甚至还吃出了苍蝇,蟑螂,老鼠屎。
吃饭,居然吃出恶心之物,倘若在餐馆,客人必定砸盘子,掀桌子,大发雷霆,老板必须赔礼重做,道歉免单。但农民工在工地食堂,吃免费的工作餐,既是免费,食物必定低廉,服务必然恶劣,管果腹不管饱餐,谁关心你喜欢不喜欢,有无食欲,不爱吃可以不吃,吃不下可以走人。伙夫的口头禅就是,“围墙外面有无数餐馆,你自掏钱包去买好吃的,爱吃的,吃自助餐嘛,吃快餐嘛,吃盒饭嘛,请客聚餐嘛,享受美酒佳肴,保证没人阻挠”。农民工上有老下有小,背井离乡在外卖苦力,只为挣点养家糊口钱,哪个舍得拿来大吃大喝?即使发现了脏物,也只限沉默着将它挑拣出来,无语地拨到地上去,再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继续吃饭。
初来乍到的小青年,要是大发雷霆,惊动伙夫发脾气,气冲冲过来打招呼,开口就是冷嘲热讽,“白吃还挑食?不吃就滚,自己上外面买着吃去!老子就是看家护院的恶狗,怎么着?真有本事,你也当老板,我照样给你摇头摆尾!”闭口就是歧视打击,“地沟油咋的?食物中毒,吃死人了么?又不是什么高科技,卖苦力的干活,是个人就能做,你不想做就滚,老板不愁招不到工人!”或者咆哮食堂,“嘴对着水笼头喝生水,你拉肚子,关老子屁事?讹我医药费,门都没有!”
假若不是老油条,心理素质不过硬,脸皮不够厚,心胸不足大,尊严与自信,多半就会被毁掉。
伙夫是总承包商的亲戚。来自省内外县的大包工头也罢,来自外省异地的小包工头也罢,都投鼠忌器,不敢得罪他。工作餐,对工人而言,是免费的。总承包商和伙夫月底对账,工人伙食标准是一天十元。总承包商和包工头算账,工人的伙食费便从包工费里扣除。
包工头和工人结工钱,这伙食费,要是紧急招工,或缺俏工种,就不扣除,要是工人过多,不赶工期,就扣除。钱捏在手里,想扣就扣,想不扣就不扣,想扣谁就扣谁,想扣多少就扣多少。原本口头约定的“包吃包住”,也可视行情而千变万化,又可看心情而一锤定音,更可依亲疏而关照与否。就像总承包商关照伙夫一样,三年能够买套商品房。也像大包头关照小包工头一样,三年也能够买套商品房。
假若谢雄头脑灵活,八面玲珑,像记工员那样成为包工头的左膀右臂,由劳力变劳心,再由工人变包工头,接下来从包工到包料,再从包工包料到包建筑工地,最后成立建筑公司自己当老板,那么不出五年,也能够买套商品房。退一万步说,谢雄即使不能当包工头,只要一直跟随着包工头,日日有活干,能吃苦耐劳,同样不出五年,也能够在谢河畈建起三层新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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