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仙女伛偻着身子,正在步履艰难地挪动着,听到我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顿,肩头轻轻耸动,终于没有回头,继续朝水泽里走去。
我一个纵跃,身轻如燕,挡在了她面前。
她的脸,枯萎了。青色的丝绦密密地缝住了她的嘴唇,像一个被任性划烂的玩偶,又被潦草地缝合,看上去又恐怖又怪异。
“美意!”哥哥的声音传来,听上去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恐慌和焦急——能让哥哥如此失态的“秘密”,我实在太想知道了!
我没有再给任何人机会,拔下发中长簪,手起簪落,快如闪电,划开了封住年长仙女嘴唇的丝绦。
与此同时,我一只手提住她的衣襟,将她拽向我,另一只手微微拢在她的嘴边,以防止无影手再来阻止。
“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压低声音快速说。
她双眼放空,微微仰头,目光从我的脑袋洞穿而过,仿佛那是透明的。
“快说!”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众人已凑近过来,无影手不知道漂浮在哪个角落,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人,她一定知道“答案”,而这“答案”,是我开启围绕着我的那一团黑暗秘密的钥匙。
“快说啊!”我咬着牙,绷紧了腮帮,我看到有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年长仙女的肩膀。
“我,认错人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嘴唇上被缝穿的地方有血丝渗出,她疼得呲了一下嘴,但迅速就镇静下来,面无表情,眼睛仍然看着我脑袋后方的未知处。
“你撒谎!看着我……”话音未落,哥哥和寄城已到眼前,伸手将我拽离了年长仙女面前。
“明知她不值得信任,为什么还要去苦苦追寻一个虚幻的答案?!”哥哥看着我,冷静地、缓缓地说。
“你是值得信任的,你是哥哥,是美意的哥哥!”我看着哥哥,眼睛一眨不眨,也冷静、缓缓地说:“你来告诉我答案。”
“没有答案。”哥哥苦笑道。
我突然心似明镜,这一生,也别想从哥哥口中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如果他不想告诉我的话。
这个900岁的吸血鬼,他铁了心的事情,统统烙上了900年的印痕,谁能撼动、谁能改变?
我冷笑一声,回头看时,那年长仙女整个身子已没入水中,只剩下半张面孔。
水缓缓没过她的鼻孔,淹向她的眼睛。她的面孔微微一偏,眼光越过水面,终于聚焦到我的脸上来。
千言万语,只有沉默。我什么也不能问,她什么也不能说。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希望从她的眼神里读取更多:遗憾?恐惧?好奇?绝望?不甘?
“你能看出来这么多?厉害得紧呐你,嘿嘿!”肩头的花朵冷冷出声。
“她的心你一定读过了,告诉我。”我低声道。
“她千头万绪、心乱如麻,真正有用的信息已全然被她复杂的心绪掩盖……等等!”紫霞突然轻声叫起来:“她的心中现在全然是你,但是,你带给她的绝望和……希望已将她彻底淹没!”
绝望和希望?怎么会这么矛盾!我带给她绝望?我还能带给她希望——除非……除非她对我有期望。
随着紫霞这句话的说完,年长仙女的头顶在水面上一晃,彻底沉入了水里,再也看不见踪影。
我呆呆站着。
有一瞬间,仿佛突然回到苏醒之前。
16年,整整16年,我躺着一动不动,头脑清醒,却无能为力。哥哥的脸就在我的枕边,哥哥的手握住我的手,哥哥的声音在温柔地轻声唤我,我却连动一动小指头、简单应他一声都不能够。
到底有谁体会过我那种感受!身体里埋伏了一座火山、一汪深海,烈焰滚沸、暗潮涌动,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死一般沉默着、沉默着……
也许就是那漫长、死寂的16年岁月的某一刻,我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定:若然我能醒来,我绝不压抑、委屈自己,我要肆意纵横、畅怀心胸,我要火山爆发、浊浪排空,我要想做就做、心想事成!
比如,此刻,我就从呆滞的状态中醒过神来,我决定做一件很久以来我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
我回转身,一把抱住哥哥,抱得紧紧的,在他耳边大声说:“哥哥,谢谢你!我爱你!”
——不告诉我答案、阻止我寻找答案,都没有关系,都无法湮灭我对哥哥的谢意和爱意。
——哥哥只有一个,寻找答案的方法,有很多。
哥哥的身子明显一僵,我一只胳膊环抱着他,鼻息里尽是他熟悉的淡淡又冷冷的气息,一时间竟舍不得松手,另一只手仿佛不听使唤一般,绕到我的脑后,从头发中拔下碧玉长簪,身子微侧,朝着身后水泽使劲扔了出去:“带她出水!”
哥哥我要,答案我也要。
哥哥挣开我的胳膊,两只手握在我的手腕上,手掌温润又冰凉。
他定定看着我,眼神里尽是温柔的苦恼:“美意,一定要这样吗?”
“是的,哥哥。”我肯定地说。我想知道我是谁,我想清楚明白、脚踏实地地待在哥哥身边,不论那答案是什么。
哥哥轻轻叹口气,垂下他那好看的、深棕色的长长的眼睛,不再看我。
一只冰凉腻滑的小手从旁边一把抓住我,声音又急又尖利:“美意!请你放过长姑姑……事已至此,她……她什么都不能说!”
“我要一个答案,说实话就好。”我望着小奈那清秀灰白的面孔,轻声道。
用年长仙女知道的信息换她对哥哥伤害的放过,不能说不公平。
我一边说一边朝水泽望去,我要看看青蛇老枯有没有这个本事,将年长仙女从水里带出来。
果然厉害。老枯已幻化成蛇,蛇身缠绕着年长仙女的一条臂膀,将她从水里拉了出来,腾出水面,朝着岸边而来!
只见那年长仙女身子倾斜,面色如灰,声音嘶哑,扬声唤道:“小奈!小奈!从今而后,你身兼重担,推卸不得!莫要怪长姑姑……”
我听着她的话,眼皮突的一跳,正觉不妥,刚想要老枯将她放下,就见那年长仙女话音未落,从脚往上,瞬间化为一卷泡沫。
青蛇老枯将蛇身一缠,试图要兜住那年长仙女,却兜了个空,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仙女化成了一堆泡沫,簌簌而下,凌乱地堆在水面之上,在阳光下闪着璀璨异样的光。
小奈一个箭步,跃入水中,奋力朝那一滩泡沫划去。
那泡沫随着水波,迅速四散开去。
小奈伸出臂膀,竭尽全力地将那些散开的泡沫往自己的怀里揽着,但,只是徒劳,泡沫一碰即碎,一划即散,转瞬间,那一堆泡沫就散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两个气泡孤零零漂浮在水面上,淡淡闪着金光,等待着随时降临的炸开、消失。
小奈双手在水面上一撑,半个身子跃出水面,仰天大哭,继而转为戚戚悲鸣,氤氲在水面之上,渐渐有数个仙女的头从水面下浮了上来,她们游向小奈,在年长仙女化为泡沫消失的水域流连不去。
我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
紫霞在我的肩头抖了抖他的花瓣,低沉道:“人生,若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你会活得很艰难,因为,到最后,你发现,没有答案,而一切重来,也再无可能——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宁可化为泡影,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是个怪物?”我心中阴冷,眼睛盯着水面上容色哀伤的众仙女,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说,我是不是‘怪物’?我他妈怎么可能是个‘怪物’?!”
“怪物?”一个柔和冷静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是忘言,他的语气里有压抑的忍耐:“在这个狰狞乱世里活着,谁不是‘怪物’?你若眼不揉沙、风清月明,恐怕你连一天都存活不下去!当个‘怪物’又如何,至少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有一线的希望,这世界就还有救,你……明不明白?”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迷惘,我听不懂他说的话,只知道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火花四射,仿佛是想要点燃我这一堆阴潮的木头,奋力、恼火、却又不肯放弃。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沉睡了太久,我想要知晓所有与我有关的秘密,我想在你身边,活得清晰。”我将脸转向哥哥,眼前小奈仰天哭泣的脸一闪而过,心中一阵刺痛:“我……逼得那年长仙女化为泡影,非我本意……”
“她受了威胁,与你何干,何必事事往身上揽!”落英冷声道。
“谁威胁她了?”风间奇怪问道。
“自然是那将她放飞到天上去、并且缝了她的嘴的人了。”画海瞅了风间一眼,淡淡道。
我心里一动,姐姐眼光好毒。
“吓!那事是人干的吗?我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有半个人影?明明就是她自己飞到天上去的……要不就是什么鬼怪发力……咦……想想都好瘆得慌!”风间一边说一边搂住了自己。
“只是没想到,这水泽仙女竟然选择了化为泡影来自毁,”寄城叹口气,望向水面,轻声道:“还是不了解美意,纵使真将她捉了,美意良善,不可能将她怎样。”
“她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只是……不知道小奈还肯不肯带我们去往精灵古国?”画海蹙着眉,面有忧色。
“寄城,你误会我了。”我看着寄城那天真清秀的眉目,心渐渐冷下来,淡淡道:“若我真擒了那年长仙女,她不说出我想要知道的秘密,我是不会放过她的——仅仅她对哥哥的伤害、想要哥哥的命,就已经够她死一千次了。”
说着话,我心中另有疑惑挥之不去:难道无影手将年长仙女带到天上,除了缝住她的嘴,还对她做了别的什么?而且这做的事情,让年长仙女沉入水里的时候,已有了化为泡沫的打算?而我让青蛇老枯的步步紧逼,不过是坚定了她自毁的决心?是这样吗?
但,问题是,那只是一双无影手,它还能做什么呢?它不能说话,无法诅咒,它是怎样影响年长仙女的呢?
“你在开脱你自己吗?恭喜你,你终于变得心狠且理智了。”紫霞在我的肩头轻声耳语道。
“是吗,谢谢。”我冷淡应他,远远望着水面上的众仙女,她们将小奈围在中间,面色凝重,窃窃有声。
小奈始终垂着眼,不发一言,清丽的面孔上没有任何波澜。半晌,她抬起头,眼光从众仙女中穿过,越过水面,搜寻到我,与我眼神相接,定住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闪躲。闪躲也没用。
只见小奈秀眉一展,哀色尽收,眼神清亮、神情坚定,越过众人,向我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