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吗——哥哥?”我心一阵紧缩,颤声问道。
片刻前,我还厚颜无耻地希望千年、万年,哥哥只爱护我一个,但一瞥见画海那带着浅浅笑意、绝望中带着不甘心的象牙白色的面庞,我,心虚了。
“是的。”哥哥静静看着画海,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我一阵愧疚,仿佛我做错了什么。
“走开……你。”画海将我推开,我觉得她的语气和动作已经克制到了极点,她仍淡淡笑着:“要问也是我来问,我不喜欢你这样,你不是圣母,请给我留一点尊严。”
“野心又矛盾的小姑娘。”肩膀上的花朵沉声沉气。
画海瞥一眼我的肩头,深深闭了一下眼睛,还是选择了不予理会,再次看回哥哥,目光热切,语气潮湿:“告诉我,哥哥,你是美意的哥哥,亦是我的,为什么……我一直一直想亲自问这个问题,它已在我的心里盘旋了十六年,这一刻,我终于问出口,下一次我再这么有勇气,不知是什么时候。”
“画海,你想多了,”哥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画海的肩膀,缓缓道:“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我,不过,想亲自守候着美意,在她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在身旁。”
“那我呢?!我呢……”画海低下头去,系在头顶发带上的小小金色圆环从她的耳侧垂下来,微微抖动,她的声音也在轻轻颤抖着:“我的房间就在美意的隔壁,一次又一次,我竖着耳朵听着你的脚步声走近、走近……走过我的门口,不做片刻停留,走远……然后,拐进美意那里……”说到这儿,她终于慢慢抬起头来,脸上一道泪痕都没有,所有的眼泪都被她死死困在眼眶里,她仰着脸,不想让眼泪滚落下来,嘴唇已被她咬得艳红。
“我听着你给她念书,我知道你喜欢在给她梳头的时候轻轻哼歌,我……我以为我是得了一个妹妹,没想到,我……我是失去了自己的哥哥……你连看、都几乎没再看过我……”画海控制着她的声量,维持着夫人数年来对她的教养。
我呆呆站在二人身旁,说不出一句话。我没有立场。
“画海,别这样,”寄城走过来,轻轻拽了拽她头上的金色圆环,声音很是柔和:“你怎么忘了,多少次你同我讲,你多么喜爱你那粉嘟嘟、睡娃娃一般的妹妹,夸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家伙,盼望着她快点醒来同你一起玩耍……你爱美意,你忘了吗?”
“我从来都没有不爱她,”画海淡淡一笑,声音浅浅地冷了下来:“但,一想到她夺走了哥哥、还有大人所有的关注,我……我就希望她从来不曾存在过。”
众人霎时噤声。我盯着自己的脚尖,身子晃了一晃,像挨了一记闷棍。
“为什么美意从来不会质问你,说你夺走了你族中夫人所有的关注呢?”突然一个冷清清、不耐烦的声音道,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到了。
是落英。
他塌着肩、歪着头,懒洋洋道:“照理说,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还真是懒得参和,但,”他眼睛一翻,冷然不屑地望着画海:“既然你这样一个望族淑女都不在乎了、定要拿到桌面上来讨论,那我也就直话直说——你如此好胜、贪心,没有分毫的王者风范,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你好瞧着吧,嘿嘿!”
“落英君!”哥哥一声低喝。
“夫人爱我、宠我、教养我、最为看重我,那是因为我担得起!”画海倏一下将脸转向落英,象牙白的小小面孔上眼睛亮的惊人,乍看过去,仿佛是什么小动物,在她的面皮上啃噬出来的两个洞穴,使得她心底深处埋藏已久的强光倾泻而出,精光四射!
那光太锋芒,我不敢再看她。
“我内心强大,志向高远,博览群书,苦练法术,待人接物,言谈礼仪,更是挑不出任何毛病,对夫人亦是言听计从、悉心陪伴,是振兴红蔷堡的不二人选,是能带给夫人无上荣耀的唯一选择!夫人不爱我、宠我、重视我,难道去选择数百年来意兴阑珊的哥哥,还是那个一天到晚只会酣睡、可能永远也不会醒来的睡娃娃?!”画海终于不再忍耐,说出来的话,句句带着冰刃。
“甚是聒噪!”眼前忽的一暗,腥风扑过,老蝙蝠划拉着翅膀飞到我们的头顶,怪声怪气,极不耐烦:“现下我可知道怎么回去向圣王复命了,就你们这样,我奉劝诸君,算了,算了,你们还是打道回府,请圣王另立候选新君吧!”
“信使!”哥哥拱手道:“一切皆是穿云没有恪尽职守,与圣族候选新君无尤,还望信使口下留情,莫要影响了诸君在圣王心中的分量,任务,我们一定会按时完成!”
“你不过区区一介信使,消息送到即好,取回圣物、完成任务在于我们,何须你在这里评头论足、指手画脚!”画海昂然斥道。
我听她说话,忍不住抬头看她,只见她一脸倨傲,颈脖修长,身子绷成一棵树的模样,眼睛里有淬亮的火在燃烧。
画海。姐姐。你是不是疯了。
“好!好!”老蝙蝠哈哈干笑着,突然身子往前一耸,将他那张皱巴巴的丑脸对着画海,压低嗓子阴声道:“红蔷堡的画海姑娘,你还没当上圣王呢,就敢跟老朽用这种口气说话!有朝一日你若真当了王,那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我不当王则已,我若当了王,第一件事,就是封了你这张喋喋不休的老嘴。”画海闲闲道,但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透着狠气。
老蝙蝠翅膀一扇,怪叫道:“侍同大人,这句话可一定要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老朽就在圣星堡等着你画海姑娘的成王大典!!”
“信使!”哥哥喊了一声。
“我没工夫陪着诸位在这里闲耗,”老蝙蝠翻了翻小黑豆眼睛,冲着哥哥道:“侍同,请借一步说话,圣王吩咐,这样东西……必须亲自交付在你……”
最后两个字,我没听清。我看着哥哥颔首,随着那蝙蝠走到一边去。只见蝙蝠扑闪着翅膀,将身子稍稍降低,从耳中掏出一样东西,仿佛是不想让众人看清,将身子转了个角度,用他的巨大翅膀遮挡住了众人视线。
我看到哥哥的侧面,眼睛应该是盯着蝙蝠从耳朵里拿出来的东西,脸上的颜色散的干干净净。(哥哥原本就是雪白的面孔,但此刻,那“雪白”都融化散尽,如同透明。)
我的右边眼皮突然一阵狂跳,感到大大的不妥,我几个箭步冲到了哥哥和蝙蝠身边,只见蝙蝠正举着他那小而枯细的手爪,摊开在哥哥面前。我朝那蝙蝠手中定睛一看:
空的!!他那棕黑色的手掌之上,什么都没有!
我喘口气,朝哥哥望去。只见哥哥眼睛静静落在蝙蝠的手掌上,嘴角渐渐渗出一缕笑意。古怪的笑意。
“哥哥!”我喊道。
哥哥将眼光调回,棕色的细长眼睛暖暖地望着我,轻声道:“为了哥哥,让美意受累了。”
嗯?哥哥这时候说这种话,什么意思啊。但他暖风一般的笑意,拂上我的脸,我的心都要融化啦。我展颜一笑,正要说话。
“好了,好了!待老朽走了,你兄妹二人再互诉衷肠不迟!”老蝙蝠不耐烦怪声叫道:“侍同,方才你不是询问老朽为何坠入那水泽之中吗,难道你心里不明白是为什么吗?!”
我看一眼老蝙蝠,他正拧巴着脸,呲牙冷笑继续道:“侍同本事可真是大得很呐,那圣王亲自种下的月魂使,你都能把他毁了,嘿嘿……”
哥哥拱手无语。我的眼皮又是一阵狂跳。右肩上的花朵发出一阵阴阴的低笑。
“不是……”我叫出声来。
“美意!”哥哥低声制止我。
“所以你说老朽刚才为啥失了准头、坠入水中,没了月魂使的指引,我能找到你们就算不错的了!”说到这儿,老蝙蝠打个哈哈,缓了缓语气道:“圣王大量,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只是吩咐老朽,这一次,这一个,必须由老朽亲眼看着,交附在侍同身上!”
这一次!这一个!哪一个?我疑惑地看着老蝙蝠举在哥哥面前的空空的手掌,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
蝙蝠呲牙一个冷笑,将身子又轻轻调了一个方向,迎着阳光,托举着他那干枯的手掌——我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的手掌之中,渐渐显出一个黑蒙蒙的影子,那黑影子躺在他的手掌正中,颜色越来越深、影子越拉越长,从他的手腕延展到他的翅膀之上!
月魂使!圣王又给哥哥准备了一个新的月魂使!
圣王——你到底有完没完!你这个王!八!蛋!
“……那人竟然用自己的血气生生弄出这样一种玩意儿来……唉,果然是既不信他人,亦不信自己……”紫袍人那悲哀的声音在我耳边淡淡响起——我突然反应过来,原来紫袍人嘴里的“那人”指的就是圣王!原来他与圣王早就相识!当时我各种害怕、惊诧,对于他说的话,根本没功夫去细想,现在忆起来,他那语气……他提到“那人”的语气时,又是悲哀又是不屑——他,紫袍人,到底是谁?
我心思一个分岔,已没注意哥哥同蝙蝠在如何对话,突然就听到哥哥极其淡漠的声音,仿佛在说着不相干的事情:“……烦请信使为穿云种上。”
“如此甚好。”蝙蝠嘿嘿一声冷笑,道:“老朽回去也好向圣王复命……那就多有得罪了,哈哈!也算不上是什么得罪……都是圣王的信任和栽培……”只见那老蝙蝠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将他那枯细的手掌贴向哥哥,他那巨大的棕黑色的翅膀也随之掩了过去。
“住手!!”我一声暴喝,抢身上前,长纵胳膊,一把扯过蝙蝠的翅膀!
这下看得分明——只见那长大长长了的黑影已堪堪立在蝙蝠的手心,正趔趄着,朝哥哥的心口贴了过去!
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我一把撞开哥哥,伸长手臂就去抓那蝙蝠手中颤微微的黑影,一抓之下,手中一个扑空!再抓,又是一个扑空!
我心中一阵急躁,那黑影明明就在眼前、伸手即得,但阳光下,我看得清楚他的轮廓,却无法将其实实在在攥进手里去!
“美意啊美意,”老蝙蝠翅膀一扑,锋利的翅羽边缘扫过我的面颊,我只觉得脸上一阵尖利刺痛,只听蝙蝠怪叫怒道:“果真是被圣王说中了,你真是‘任性妄为’!且如此嚣张、毫无掩饰!公然将圣王的令旨当放屁!好!我也看得透彻,你们也没将老朽我放在眼里,我就拼出命去,先斩后奏,今日就将这圣王升级进化了的月魂使种在你这小丫头身上!”
话音未落,老蝙蝠突然一个俯冲,将我严严实实笼在他的黑大翅影里,我只觉眼前一花,那蝙蝠嘴里怪叫出声、念念有词,一只利爪将我死死拽着拔地而起,另一只爪子重重拍在我的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