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清秀、冷淡、哀愁和厌倦。但是,他那洁白的额头正中,居然是空的!
是的,那枚紫色的、栩栩如生的翅膀已消失无踪!额头正中,原本应该是翅膀的位置现在是一个古怪的、深深浅浅的凹痕,有血从凹痕中流淌下来,刚好穿过他的眉心,还没有到达鼻梁就已经干涸在那里了。
那凹痕看上去太过于随便,仿佛是谁极不在意地用刀给剜下来的。那血痕也是,就那样让它干在脸上,主人根本毫不在意。
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凹痕、那血迹,让他的脸看上去如同一个噩梦,令人胆寒又那么狰狞!但,他的眼睛,却是光芒闪烁、难掩兴奋。
只见他将灰紫色的袍袖扬天一拂,紫树上那些粉紫色的花朵纷纷坠落。他伸出那只洁白的右手,对着那些花朵轻轻一划,花瓣飘扬而下,在天空中四散开去。
我紧紧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也确实没法儿眨)。只见那些花瓣在空中飘散浮沉、辗转腾挪,仿佛是在用花瓣自带的那个凹槽在收集东西,收集这空中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什么东西。
其间,紫袍人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那千朵万朵花瓣,神情极为专注。我留意到,每当数片花瓣去到更远处,他就会用目光追随,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牵绊着那些花瓣,允许它们去得更远,但最终必须还得回来。而它们,也果然回来了。
终于,花瓣们渐渐沉静下来,缓缓又汇成花朵,花团锦簇地停驻在我的手腕之上。
“续。”紫袍人一声轻喝,我突然感到身子一动,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紫影一闪,原来是紫霞朝着紫袍人蹿了过去!
只见紫霞一个纵跃,直接跳上了紫袍人的肩头,仰脸望着紫袍人的额头,一动不动。又突然掉头瞪着我,一双深紫色的猫眼似乎要淬出刀来,然后将刀直接扎在我身上!
我一阵心虚,慌忙垂下眼,只觉得手腕的位置窸窸窣窣,定睛一看,哇!只见那些停驻在我手腕之上的数朵淡紫色的花,花瓣正在迅速枯萎,不待眨眼,花朵就如同燃尽的紫灰,渐渐变成灰黑,然后是黑,绕在我断掌的地方,围拢成一团黑雾。
我盯着那两团黑雾,不敢眨眼。只见黑雾慢慢散去,露出来一双白净圆润的手。
我的手!那是我的手!我的手又回来了!
我禁不住欢叫一声,冲到紫袍人的面前,举着手,想让他也看个清楚。
“站住!你再敢近身试试!”紫霞恶狠狠、阴恻恻地哑声道,深紫色的猫眼死死钉在我脸上。
“我……”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紫霞的眼睛里紫光闪烁,晶莹剔透,似有波光盈动。
我心中突然一动,紫霞哭了?一只僵尸猫居然会哭泣、会流眼泪?可它那眼睛里明明就是泪光啊。我心下一阵恻然。
看样子紫霞并不想在我面前掉眼泪,它耸了一下鼻子,转过脸去,不再看我。
我可能真的闯祸了。我转脸面向紫袍人,虽然他一脸淡然、不为所动的样子,但是,失去了额头的那枚紫色的翅膀,他脸上那种清秀优美、蕴含着淡淡忧伤的灵动之气,消失了,整个人看上去苍白又疲惫。
“你的翅膀呢,谁取走了,我……我帮你去把它要回来。”我不忍心再盯着紫袍人的脸看,只能侧垂着头,喃喃道。
“说得轻巧!”紫霞阴冷道:“本事没有,口气倒大!你倒是去要回来啊!”突然语气一变,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心疼和无奈:“你果真是去……‘求他’了……那翅膀……那翅膀是你上万年的修为所成……你为了这样一个又蠢又傻、不伦不类的野丫头……你怎的如此糊涂!”
“他落咒在我身上,任何人不能与我相拥,否则必然瞬间灰飞烟灭。”紫袍人淡淡道,仿佛是在说不相干人之事:“我岂会不知这咒之极重极恶,他既已落咒,就没有预留任何回转余地,美意刹那间就会烟消云散……”说到这儿,紫袍人缓缓抬起眼,在我脸上浅浅停留。
我心中闸门轰然决堤,一股陌生的、酸涩的、淡淡的哀伤之情在胸腔满溢——怎么会这样?我看着他的眼睛,居然瞬间与他心意相通、惺惺相惜!
“我耗尽心力,让时光停驻,但你也知道的,想要拦阻住他的咒语,无异于江河倒流、斗转星移,只消得瞬间,时光便会继续,而美意,就必然化为烟尘……”紫袍人不再看我,眼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我的身后去。
“化为烟尘又能怎样!这野丫头值得你为她这般牺牲吗!又是愚蠢又不听教,她怎么看都不像是那命定之人!”紫霞恨恨道。
“她像不像跟她是不是完全是两回事。”紫袍人继续望着我身后的远处,淡淡却笃定道:“美意,就是那命定之人。所以,我怎么可能让她出事。”
“那你自己出事就无妨了?”紫霞恨恨道,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他’将你害得还不够苦!将你贬至这别院,想尽千方百计削弱你的能力,这……这又趁着要救这个野丫头,竟然将你的……你的灵翅摘去!”说到后来,紫霞已激愤难抑,紫亮亮的眼珠子几欲脱眶而出!
“是我自愿交换的,用我的这枚灵翅交换美意的命,非他强迫于我。”紫袍人终于收回眼光,那眼光如同羽毛,在我面孔上轻轻掠过,接着淡淡道:“而且我觉得很值,别说是那一枚翅膀了,就算是另两枚,他若肯容我足够时间,保得美意平安无事,都拿去又如何。”
我心中一震:这紫袍人,他到底是我的谁,竟肯拿他上万年修为的灵翅来交换我的命?这让我何以为报?
听着他又淡然又哀伤的轻言细语,我无言以对,只是呆立当地。
“另两枚!”紫霞怪叫一声,突然毛发直竖、恶狠狠对着我说:“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野丫头,若……若尊上真因为你失了那两枚翅膀,我……我即刻撕了你!”
我的脸一下子涨起来,又是惭愧又是羞恼又是委屈,待要张口辩驳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因为自己的任性,仿佛是让紫袍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我何时受过这种嫌弃厌恶的斥责,一下子又想到哥哥的温言呵护,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你说我不伦不类、我是野丫头,好,我就是!但我美意从来不是没有担当之人!你恼我害得你的尊上失去了一枚翅膀,我……我赔你便是!”我气硬道。
“赔?你拿什么赔?”紫霞眼珠子一翻,呲牙朝我喝道。
我望望周身,我除了我自己,竟然一如所有!心情激荡之下,突然心中一动,我伸手扯下颈脖中的明珠,又一手拔下头发上的碧玉长簪,捧到紫袍人的面前。
一想到要将我仅有的这两样东西交出去,尤其是蓝龙相赠的明珠,我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一边哭一边说:“这……这些赔给你家尊上……”
紫霞脸一撇,嘴里发出一声“嗤”响,连看都没看我手里的东西。
我腾出一只手,在我怀里又掏了掏,居然被我掏出一只灰绿色毛球——那个能溢出致命焕魂烟的毛球,藏在我身上多久了,久到我都已经忘记它了。
“还有这个……也是非常非常厉害的……”举着毛球,我一边说一边吸着鼻子,眼睛只盯在蓝龙相赠的那颗明珠上,心如刀割。
“哦,美意还藏有宝贝?让我看看都是些什么好东西?”紫袍人一边说一边稍稍凑近些,朝我手里看了过来。语气里难得有一种淡淡的暖意。
手里的碧玉长簪突然动了一下,我的手一阵滑腻,原来是长簪化成青蛇盘在了我的手上。
“青蛇老枯不敢不以真身现形,恐有不敬。”只听青蛇对着紫袍人“嘶嘶”道,语气颇为敬畏。转脸对我,却又换了一个语气,听上去略有责备之意:“美意,做人要厚道,我应承师父余生追随于你,自是一心一意,你怎么这么随便就要将我转手送人呢?”
“我……”我一时气结,不知如何应他。怎么人人都对我不满意。
我心中微恼,将青蛇朝头顶一掷,青蛇又幻成长簪插进我头发中。
紫袍人不以为意,轻轻摆摆手。他的注意力在那个灰绿色的毛球上。
“看看这是什么。”紫袍人出声招呼紫霞。
紫霞不甚情愿地转过头来,只见它刚一看到我手中之物,突然神色大变,毛发直竖,身子高高地耸了起来,“嗖”一下向后跃出,径直落入了紫树花丛,隐身不见。
“紫霞怎么了?”我不解问道。
“他吃过那个东西的亏。”紫袍人用他那洁白的手指朝着灰绿毛球轻轻一指。
“它那么凶巴巴,原来怕这个小小毛球!”我撇撇嘴。
“什么小小毛球!”紫霞的声音在紫树的花团锦簇后响起,声音里透着深深恐惧:“它是从你身上拿出来的,你……你会不知它有多么可怖……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
“你说怎么会在她身上?她身上有这东西很稀奇吗?”紫袍人语气里有淡淡的不耐烦。
“她……她……她……果然……”紫霞连说三个“她”字,随后嘟哝了一句,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美意,你快将你的诸样宝贝都收起来吧,我自然不要,而你在接下来的一路上还用得着。”紫袍人望着我,淡淡道:“尤其是这灰绿毛球,更是要速速收起,有它在,紫霞是万万不肯现身的。”
我心中一阵狐疑,赶紧将明珠和毛球揣进怀里,又是欢喜又是歉意,蓝龙赠与的明珠算是保住了,我暗暗舒一口气,但,紫袍人为免我灰飞烟灭的下场,牺牲如此之大,我……我到底要怎生才能报答他的万一?
“唉,我托大了,”只听得紫霞阴沉的声音,一边说一边从紫树花丛中轻轻一跃而下,刚好落在我和紫袍人之间。
“方才我在丛花掩隐后,看得清清楚楚,原来已经如此,尊上果然甚是厉害。”紫霞冲着紫袍人打着哑谜,转身又对我冷然道,但语气已不似之前那般乖张阴郁:“已为一体,何须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