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奈整个人都浸在水中。青色衣衫飘飘荡荡,雪白的胳膊、手指和脸庞在水波下流动,仿佛一副浮沉在水里的画作,颜料悠悠晕染开来,她整个的人罩在一汪绿冷冷的氤氲里,眼睛睁着,静静仰望着岸上的我们——一副醒过来的画,令人心惊到顾不上她的美。
“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忘言扬着信笺轻声问道。
“姑姑写信的时候,是500多年前了。但小葵收到信,距今……也就500年左右。”小奈将脸浮出水面,身体仍在画中,脸从画布上探出头来,面颊上仍染着苍绿色的颜料,一双眼睛被水洗得很干净。
“信在路上走了很久?”哥哥出声问道。
“……是。”小奈稍稍警惕地看了哥哥一眼,回答道。
“如此算来,你们姑姑第一次去到精灵古国的时候,天下还……”哥哥沉吟道。
“天下还不在你们血族的辖制之中。”小奈静静道。
“你们水泽仙女的寿命倒是不短。”寄城轻叹道。
“回望的时候,长短只是个数字,毫无意义。”落英冷冷道。
“生命漫长而无趣的人没有发言权。”风间忍不住接嘴。
“充满偏见的人就有发言权了?”姐姐轻笑道:“生命漫长而有趣难道没可能吗?”
“一旦漫长,有趣也打了折扣啊——没有尽头的生命,想想都令人气馁。”小奈幽幽道。
“反正我也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继续看信好不好?我想知道后来怎样了!”我攀着哥哥的手,叫出声来。我想像着姑姑那张充满了热望的脸,那颤动的语音就在耳边——爱,让她成为一棵花树,喜欢的人儿走过的时候,她会发出沙沙沙的动静,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怎么说。’信一边转动着左手中指他那枚莹白色的灵戒,仿佛想要取下来,一边拿他那双橙色光芒的眼睛热切地望着我。天哪,我的灵魂都快被那橙色的暖光给烘成个大气泡,带着我两脚离地、朝上飞升——我得抓住点什么!
“‘我来替你说!’我一把将他捧在手心,举到我眼前来。爱的洪流奔涌而出,我眼看着我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飞沙走石,卷走我的矜持,卷起他的发丝:‘我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这灵戒是你王的象征,不用送我,你永远戴在手上,我看着就心生欢喜……’
“亲爱的小葵,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多么希望回到从前,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从前……哦,不,还是回到我刚刚描述的这一刻的从前,片刻的忍耐,无论如何也忍到他把话说完,而不是自作聪明、自作多情地抢过他的话端,硬是把自己陷入了丢人现眼的尴尬泥潭……
“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张脸,听完我的语无伦次的表白之后的那张脸,飞沙走石之后,不是我一厢情愿的皎白月光的脸,而是斑驳遍地,一片狼藉!
“他接连在我手心跺了几下脚,伸手下重力拍了拍我的脸颊,气急败坏道:‘你在说什么疯话!你听好了,我来是跟你说一件事,你听着就行,不需发表任何意见:我,决定,把王位,让给,羽。’
“啊,那一刻我心中突然卸下千斤重担——他不喜欢我,我终于得到了答案……他居然不喜欢我!他怎么可以不喜欢我!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我就成了连着那水一同泼出去的鱼,在干涸中奋力挣扎,姿态可怜,甚是难看。
“我又羞又恼、又蠢又大地杵在那里,自己把自己定成了一根耻辱柱。我手心一攥,手指一紧,将信死死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拈着手指去拽信左手中指的灵戒——好便宜了你们,偏要把这戒指扔到天涯海角去,哪里能让你们遂了心意,王者轮流坐,相亲又相爱!我呸!
“正自拉扯,一个身影扑闪过来,撞上我的手。我惊诧间,手指一松,只见那人将信从我手中提出,重重一顿,扔在地上。是羽!
“羽指着信的鼻子,高声数落:‘又想推卸责任是不是!学任何东西你都片刻热情,初涉皮毛即丢在一边!没想到你做了王仍是如此!这成千上万的精灵、这传承数代的古国,岂是你说丢就丢的?!现今这天下,各族蠢蠢欲动,弱肉强食,我萤族生存空间日窄。你撑着不肯长大,谁来替你长大?!’
“‘你。’信大声冷然道。此言一出,我们都呆了。
“‘你。必须是你。你乃我恩师,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虽非长久专注之人,但绝非懦夫。我与那黄蜂苦战,捡回一命,但身受重创,只剩一翅,若不是她的悉心照应,’信说着,朝我一指,当时就把我的眼泪生生逼了出来:‘根本没有奢望还能再回到王国。但是,前些日,我已去往永恒之井,从中汲取能量,却收效甚微。强盛之气在渐渐离我而去。由你做王,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意气。我明白,只有将王位传让给你,由你来做这精灵之王,萤族才有希望。任何一个族类需要的不是犹疑者,而是智慧的强者。’
“羽一把握住信的手,落下泪来,声音不似平日里那般张扬强横,字字心痛:‘只剩一翅又如何!我立时将我这背上之翅扯下来一扇赠与你!’说着,伸手绕到背后去拽住一边翅膀,下力就扯!
“我低呼一声,伸手就去阻止,心中五味杂陈。信在羽面前,一向的柔声恭顺——那千人万人中,他唯一会区别对待的人,此刻,面严气端,正色道:‘我是学生,亦是王者。我对你谦恭,你对我顺服。传让王位之事,我心意已定,勿需再议。就这几日,择一合宜时刻,召集族中老少,我将王位传让于你,这枚萤族灵戒,到时候亦戴上你的手指,你一定会是个最好的精灵之王——你莫要走了,留下来做个见证。’信说到最后,仰脸望我,嘱道。不容置疑。
“羽一手与信相握,另一只手探在背后,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信的话,仿佛石化了。泪水从她蓝色的眼睛里,滴滴落下,不等坠到地上,就蒸腾成一朵朵蓝色的雾花,袅袅炸开——她哭得这么美,只是不与我相干啊。
“信伸出另一只手,将羽别在身后的手轻轻拗回来,前后晃晃,仿佛是怕她木着了。又伸手去擦拭她面颊上的眼泪——多么美的蓝色的眼睛,只是不与我相干啊。我瞅着他们两个的旁若无人,怔怔了一会儿,蹑着脚走开了。
“亲爱的小葵,当时我不明白,陷于求而不得的苦恼之中,耗上全部的身心去体会那种别样的痛苦。蘸着蜜的石头,又甜又咯牙,明知吃不了,但却舍不下。如今,将那当时的一切慢慢忆起,细细写下,仿佛脱身出来,执了一本书,看着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倒有了一种冷清清、明了了的恻隐之心,诧异一番,感叹一番。
“一个敢交托,一个敢接纳。二话不说,就要将自己的翅膀卸下——那生生就是半条命啊。这种信到骨髓、肝胆相照,跟我只身回到水泽、跃入水中、泪流成河、痛不欲生相比,你认为哪一种更能打动你的心呢。
“我终于还是回去了,没有参加几日后的王位传让。我沉入水泽,不见,不言,没有晨昏,甚至不能见到那初升的日头橙红色的光芒,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待我再次浮出水面,怎料想,这世间已改换了天地——血族之战已经打完,血族之王统领了天上地下。
“多么讽刺。一段无望的爱情换来我偷天换日的蛰伏,而这段蛰伏,居然又护佑着我们水泽仙女堪堪躲过了一段腥风血雨。我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渴望知道信、羽他们的消息。胸中思念、焦虑日日夜夜如同野火,一经燎原,再不停歇。我不知是出于自尊还是羞耻之心,硬生生压着那扑啦啦的野火,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但那心底的火苗子熏得我周身滚烫,甚至要把我身处的周遭水泽都滚沸了。煎熬着。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信封上隽刻了一只精致的蓝色翅膀的精灵,信里只有四个字:巨变,速来。
“那是我第二次来到精灵古国。变了。一切全变了。精灵数量急剧减少,他们赖以为生的眼睛和翅膀的颜色渐渐消退,据说是他们萤族内的黑暗精灵干的。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或者说,我根本没精力来关心这个,因为,血族之战后,精灵王国发生了惊天巨变,作为精灵之王的羽被掳去,灵魂被摄出、囚禁,剩下一个驱壳被送了回来。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早已不是当初潇洒俊逸的模样,一双眼睛失了神采,灰突突的蓝。翅膀脏脏的,她也不以为意,懒得扇动,就那样拖在身后,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一只迷了路的昆虫。
“信,我心心念念的信,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几百岁,眼神不肯聚焦在我脸上,只是随着羽的踪迹游移,嘴里反反复复地说:‘都怨我,都怨我,若不是我非要让羽来承继王位,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漫长的岁月教会了我一点:抱怨无用。要不解决问题,要不死得彻底。我把羽拖去洗澡、清洁,跟她讲以前发生的事儿,希望她心智清明、神志清醒;我又带着信走遍古国的角角落落,告诉他,这一切的一切,曾经是他的国土,是他的骄傲和依托,无论如何都不能泄气,要带领精灵们寻回羽的灵魂、打败那些落井下石的黑暗精灵!
“他哭了。像个孩子一样的哭了。抖着一边翅膀,泣不成声。我眼中一热,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泪,伸手把他拢在手心里,对着他的耳朵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若未好,则未终。你不能失去信心。’
“小葵,小葵,那一刻,我离他如此之近,我听得到他那小小的胸膛里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那一刻,我突然解脱了,我不再执拗于他是否喜爱我,或者我是不是还惦念着他,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命运的洪流卷过,我和他、和羽,置身其中,没有什么情爱,只是渺茫尘世中的一个倚靠,肝胆相照,以命相许,我绝对、绝对,不会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