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醒着,可是没人知道,除了那个无影人。
那天大哥在我房里待了很久,有人来叫,他匆匆走了。然后大人进来了,他的脚步声沉稳安静,我听得出来。仿佛是因为四下无人,他罕有地凑近看我。我闭着眼顺便也把他看个清楚。
这个2000多岁的男人,一头丰盛的褐色长发绾成髻,用一根剔透长针固定在头顶,赤红长袍,肤白胜雪,长眉入鬓,眼神冷寒。我闭着眼都能感受到他那冷冽的气场,心中一紧,浑身发冷。
他华丽不可方物,甚至比大哥看上去更美。但,我有点怕他。仅仅他的眼神都能让我结冰。
他就那样盯着我,沉默不语。突然,缓缓伸出他的手,搭在我的眼皮上,手指冷如烙铁,仿佛要熔穿我的眼皮。
我心中大惊,不知大人意欲何为。他手指轻轻使力,我突然明白:他要掀开我的眼皮!
瞬间,有一片温柔力道盖上我双眼,轻而有力地压着我的眼睛。那触感、那温度,绝对是另外一个人的手!那只无形的手护着我的眼皮,一时间,大人竟然无法掀开!我闭着眼,却将一切看得清楚,大人又试了一下,还是不行,他面色平静,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伸手又去拢我的头发,撩起一缕,待要细看,突然有人走了进来。
是我姐姐画海,后面跟着夫人。
画海大我一岁。我安静地躺在那儿看着她一年一年长大,从绯红脸颊、烂漫无忌的孩童长成了象牙白肤色、身长玉立、矜持傲立的少女。小时候的她多么顽皮,常常背着大人、夫人和大哥悄悄跑进我房里来,扯我的头发,编成乱七八糟的小辫,大力亲我的脸,把口水留在那儿,对着我的耳朵吹气或者尖叫……有时候受了责罚,跑来坐在我身边的地上,抽抽搭搭地哭;把我的手举起来,划过她的眉心和鼻尖,轻声问我她美不美;再后来,遥远的黄蔷家族有人来做过之后,她变得安静许多,偶尔踏足我的房间,站在我身边,却并不看我,脸上神情变幻,一时喜,一时恼,生动极了。但我仍然好喜欢她,喜欢她吐气如兰,小手温暖,喜欢她脸上薄如蝉翼的红晕,虽然那红晕,一天,一天,淡了。
画海刚一进门,望见大人,颇有诧异,恭敬唤道:大人。
大人缓缓放下我的头发,回身温声回应:是你们,来看美意?姿态清冷瑰丽,实在是赏心悦目得很。(吓,刚才还在翻弄我的眼皮啊!)
画海侧身,夫人近身前来。她多大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哥穿云曾经提过,1800岁?还是1900岁?这重要吗,对于一个永远看上去只有17岁的女人来说,天荒地老,她也只是17岁。
在所有出现过我床边的亲朋好友的女眷中,夫人并不是最美的那一个。但,她是美得最有威严感的那一个。她身量高挑,颈脖颀长,眼神灵动,颌骨方方,长发编辫,沉甸甸垂在脑后,使得她总是微微后仰着头。艳红袍子穿在身上,从来不似其他女眷,用丝带紧紧系着,勒出纤细腰肢,她向来是宽袍大袖,来去有风,温言细语,说一不二。
纵使如此,夫人在大人面前,却永远言听计从、温顺羞怯,一如她真的只有17岁。
他们三人现在并肩站在床边。夫人弯下腰,掖好我的被子,把发丝轻轻抿到我的耳后,低声说:美意。美意。醒来好不好?
那声音似有魔力,几乎要将我拔地而起。
你看我们美意,一张脸越发清秀了。夫人眼含笑意,侧头望向大人说。
大人点头。若有所思。
画海凑近我耳朵,声带笑意说:美意,我知道你醒着,赶紧起来。
我闻到她温热的气息,有一股辛辣的腥气。
我静静躺着。压着我双眼的温柔力道。那只无形的手,已经挪开。他们殷殷看我,我如同一株植物,一动不动,殊不知我正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把他们打量了个遍。突然有一种好无赖的感觉。我倒是动一下啊,翻个身什么的,赖在床上这么多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一瞥之下,我看到夫人的手松松搭在画海的肩上,温柔地揽着她,画海穿着白衫红裙,纤腰盈盈,深棕色的刘海下眼波流转。他们,他们,真像……一家人。
我突然感觉很不开心。如果可以,我恨不能长身暴起,扑进大人或夫人的怀里,或者攀着穿云的胳膊,或者拉着画海的手,总之,就是不要躺在这里,如同一块化石,渐渐被遗忘。
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失落。醒过来的念头盖过了一切。我如同沉默火山下滚烫的岩浆,极其克制地沸腾着。那个温柔的力道又来了,他无形、无影,但我感觉得到他,那是一双手。
那双手轻轻掀开我的眼皮,放了一样东西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