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外有一长亭,乃是离开州府的必经之地,商贾豪会短暂停留重整车马,文人墨也会在此惜别友人,这里留下不少传说,一年半载总有佳句传出,有好事之人戏称为离别亭,不过更多的依旧叫它七里亭。
张家车马出现时并未引起多大注意,官道两侧有小贩高声吆喝,杨柳树下也有三五好友在诉离别悲情,人来人往,纵然多上个十几二十几人也是稀松平常。
“老夫人,到七里亭了,我们暂时停留休息下吧?”
从霞飞山离开的急,一众人等皆是疲惫不堪,眼下苏州府遥遥在望,反倒没了起初的心劲儿,总归也不差上这点儿时间,故而张仁走到马车前询问起来。
“就按仁儿的意思办吧。”
得到老夫人应允,张仁立刻吩咐道:“张力,你先回家报信;张全,你带人却弄些茶水来,其他人跟我走!”
这七里亭并不算大,放眼一瞧,好地方早已被人占据,张家又不是专横跋扈之人,也干不出把人撵走这种霸道事,稍作停顿后,带人朝着一处走去。
不远的凉阴下,有人认出了张家人,对左右道:“是张仁,应该是暂时停留休息,奇怪,他这是去哪儿了?”
“六哥儿认识这张仁?”旁边好友笑着问道:“我看他家马车几辆,队伍中又有丫鬟跟随,想必车中坐的应该是府中女眷,只是这寻的地方并不太好,六哥若是熟识,便请过来一起坐坐,免得认出了伤了和气。”
朋友也算是一片好意,只是他并非本地人士,对苏州府的情况了解不多,被称为六哥儿的男子摇着头道:“四郎你倒是好心,可惜我认得这张仁,他可不一定识得我!”眼见朋友不解,伸过头轻轻道:“他是张家人,张府的大管家!”
四郎一愣,紧跟着恍然大悟,苏州府的张家太过有名,张半城的名号更是如雷贯耳,就连他也曾听说过,稍作惊讶后,不服气道:“六哥儿何必看轻了自己,左右不过只是个管家而已,你。。。”
“慎言!”六哥儿慌忙制止,左右不住打量后,这才苦笑着道:“四郎,为兄差点被你坑惨了!”
“六哥为何做出这种姿态?”四郎心中不解,也知六哥不是无得放矢之人,或许这里藏有隐情,如此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孟浪,口无遮掩差点连累了好友。
经由这一插曲,两人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端起茶杯默默喝了起来,之前的离别愁绪反倒无意中消去了不少。
张仁和王妈将老夫人从车架中搀扶下来,下人早已将油毡凉席和棉被铺好,老夫人坐在上面倒也不觉得难受,旁边还有丫鬟端着瓜果茶水,却是不久前才从商贩那里买来的,洗净放入到木盘中,一一摆在了她面前。
“曜儿呢?怎么还没过来?”等了一会儿不见孙儿出现,老夫人觉得奇怪,对着旁边张仁问道,张仁也是不知原因,连忙朝着张曜所在的马车走去。稍后他一脸无奈的返回:“老夫人,少爷睡着了,少夫人说外面阳光太烈,也就不下来了!”
“睡了?这寸光寸金的大好日子怎么能用来睡觉呢?把人叫醒!”
这人的心思还真是怪,若是在以前,老夫人心疼自家孙子,看到了也只作视而不见,但现在不同,张曜旧疾已消改命成功,她心思立刻翻转,想到这家业终究是要交到孙儿手上,他才是未来张府的主人,加之以前浪费了十几年时间,以后可不能再宠着惯着,得狠狠在后鞭策才行,不求他未来光宗耀祖,但也不能成为那纨绔无良子弟。
正在美梦中的张曜可不知道,老夫人已经替他做好了未来计划,都说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既然是老夫人开口,这个差事其他人又做不了,张仁也只好苦着脸亲自出马,也不知他废了多少口舌说了多少好话,总归张曜带着夫人走下马车,尽管哈欠连天满脸的不情愿。
随手拿起盘子上的苹果咬上一口,张曜边吃边问道:“咦?小六呢?怎么没见到他人?”
稍有家世的人,都讲究一个食不言寝不语,看着自家孙儿那没规矩的样子,老夫人心中叹气,隐隐后悔这些年过于看重改命之事,始终担忧最后可能失败,反倒松懈了对张曜的管教,之前所思看来需要抓紧时间,回去后立刻请几位西席先生教他识字念书,另外就是这孙媳妇,她虽是大家闺秀,但这御夫之道未必擅长,以后还需多加点拨才对。
“少爷,小六道长未能摆脱心中哀痛,躲在车中不愿出来见人。”
听到张仁这么说,张曜顿了顿,叹着气道:“这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那一日张曜改命成功,老夫人大喜,只是孙儿未能当场醒来,心中不免又有些担忧,再后来霞飞真人态度大变,第二天清晨便早早把人撵出道观,老夫人极度不解,只得将疑惑暗暗藏在心底,命令管家收拾东西启程返回。
下山还未走上多远,小六道长忽然追来,言及真人有书信要交给老夫人,打开信封后,信上却是一片空白,他也不知怎么回事,还以为霞飞真人放错了信纸,却不想准备反身回山时,地动山摇烟尘遮天,那霞飞山竟硬生生塌了!
常人或许一辈子也见不到这种场景,先是地龙翻身,再是山体崩塌,其中任意一件都足以把人吓得半死,眼下两件事竟同时发生,当场就有人脸色青灰身如烂泥,再望去却是没有了呼吸。
想起当时一幕,老夫人依旧觉得汗毛倒竖,那日若是没有尽早下山,说不得现在已被山石砸成肉泥,她对霞飞真人是万分感激,只是仍有一事不能理解,那霞飞观的诸位神仙应该是算出了灾厄才对,可为何又不愿躲避呢?
这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那一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怎的忽然忆起儿时往事,母亲信道,兄长走失后悲痛欲绝,依稀记得母亲曾带她前往道观苦求一位老道,几次后对方始终不愿开口,还是那老道的弟子心中不忍,偷偷告知乃是灾劫,母亲又苦求破劫之法,对方却是叹着气道:
逆天改命必遭天谴,望居士好自为之!
几十年前的往事,今遭却突然在脑海中浮现,老夫人瞬间惊醒,只觉得梦中那话耳边萦绕久久不散,心中惊骇,却也不敢再深思下去,暗暗打定注意要将这个秘密彻底遗忘。
说到这里,少不得要提一下严珅严道长起的黄粱一梦大法,那霞飞山崩塌是真,不过地龙翻身却是假,方圆百里内的所有生灵,皆都被术法迷了心智生出错觉,说到底也是怕伤亡太多因果太重,纵然霞飞五人有所依仗,也不敢由着性子肆意胡来。
“仁管家,那边有人找您,说是旧识。”
张仁扭头望去,只觉得来人有些面善,一时半会儿也叫不出名字,老夫人见状大致猜出来是什么回事,说道:“仁儿要是有事就先去忙,这七里亭离咱家左右也不过几里地远,你就不用再陪着我们了。”
听到老夫人的话,张仁稍作犹豫后点头告退,来人是谁他的确想不起来,但应该认识,或许只有几面之缘,往日碰到了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也就是了,可现在对方专程拜访,若是还百般推辞不见,未免显得有些瞧不起人。
端起茶杯抿上一口,老夫人又将其放下,心中摇头,这茶叶、茶盏都是自家的,唯独热水不是,偏偏冲泡出来的味道不对,别人或许察觉不出来,她受张老太爷影响一辈子,也喝了几十年的香茶,感觉是不会出错的。
“曜儿,你这病已经好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无所事事!”
张曜一愣,没想到老夫人会忽然这么说,他倒是想继续清闲下去,只不过现在看来,恐怕是有些一厢情愿。
“奶奶的意思是。。。”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问题是不明白的,若想要懂得,就要读书!”老夫人缓声说道:“读书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也不求能有多大学问,是为了让人明事理辨是非,通大义知恩仇,这才是读书的真正目的,古人常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也有颜如玉。。。”
“奶奶是想让我读书是吧?”老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张曜便点着头随意道:“没问题,只是不知道老师是那一位?”
“呃。。。”
“还没想好么?”
孙儿的反应过于奇怪,老夫人有些拿捏不准,反倒不知该怎么回答,张曜心中暗笑,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夫人犹豫是肯定的,她只是一时间没转过弯罢了,待明白过来,立刻就会用长辈的身份来压人。
“曜儿可是等不及了?”果然,稍后老夫人笑眯眯道:“我听闻州府北城的齐先生学识渊博为人刚正不阿,乃是少有的品格高洁之士,要不就请他来做这西席先生?”
现世报来得真快,张曜刚耍完小聪明,紧跟着就被老夫人将了一军,什么叫品格高洁为人刚正不阿,好听点就是这个人固执死板,不好听就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然,在品格方面那是绝对没话说,真真的道德模范。
这种人挂在墙上没事拜拜还行,至于说是做师长做朋友做家人,算了吧,会死人的,还是适当的保持点距离,这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