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莫慌,将此行当做正常的召见即可,太子凭本心对答皇上,不必刻意逢迎圣意。”吴源是个方正君子,一向主张坦诚事君。
赵民望和王本点头:“空印账册案一出,陛下必定震怒,也必然苦思如何整顿吏治,杀一批涉案官员是难免的了,此时太子可以按照本心说一些见解,适当劝解陛下宽仁处理,但如若陛下坚持严查,太子您万万不可力争,要与陛下保持一致,要让陛下看到您也有惩奸除恶,矫正吏治的决心。”
这几个人都没有基层做官的经验,也没有在六部中担任过具体事务和经济职位的历练,所以空印案一发,这些人没有考虑过涉事官员的实际情况和朝廷制度的问题,全部都义愤已极,都主张严惩以儆效尤。
杜敩一向最后说话,他一向是四人中城府最深的,眼光最独到,见识最犀利,也最为朱标倚重,听完三人的见解,杜敩不动声色的说道:“三位说的都有道理,但各位想过没有,既然户部的官员多有牵扯,如若太子能保下一批户部的官员,这批官员势必对太子感恩戴德,日后必定成为太子的忠诚羽翼,太子势必在朝中更得人心。再者,这两年陛下逐渐让太子处理政务,尤其是户部吏部的政务,太子多有涉足,此次户部出了问题,太子若不回护一番,天下人和陛下是否会认为太子在借机推脱责任?如若太子坚定的打击这群人,让这群人被绳之以法,那以后谁还敢亲近太子,谁还敢向太子靠拢,各位难道想让太子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吗?要知道,秦晋燕那几位可一时都没闲着,他们人虽然不在京城,但却无时无刻不盯着朝中的动向呢,而且他们都在暗中积极笼络朝臣,就等着有朝一日太子势孤,他们就会如毒蛇般奋起一击,到那时,朝臣中连一个给太子说话的人都没有,太子如何应对?所以说,此时太子若主张严惩户部和各地涉事官员,谁最高兴?太子切不可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听了杜敩一番剖析,朱标心中豁然开朗,但他还是拿不定主意,杜敩的话,虽然完全是站在自己长期利益出发,但真这样做了,无异于跟父皇唱反调,父皇会怎么想自己:“可是这样父皇会不会……”
杜敩当然知道朱标的担心,立刻抢白道:“陛下当然不会同意太子您的主张,而且一旦您力主查清原由、从宽发落、以训诫为主,陛下一定会震怒,甚至会质疑您处理政务不利,不能驾驭朝臣。”
朱标一个劲的点头,杜敩不愧是自己的心腹,他一语道破自己最担心的。
杜敩接着说道:“纵使陛下震怒,甚至怪罪于您,您也要据理力争,一来,一旦严惩确实牵扯太多,更会显得您打理户部不力;二来,您一向给陛下印象就是宽厚仁德,如果您这次表现的与以往不同,那反而会引起陛下的怀疑。更重要的是,您这次,不光要收服涉案的户部官员和地方官员,更是在做一种姿态,给朝臣和天下看的姿态,让所与人都知道您宅心仁厚,给天下树立一个未来仁君的风范,您要的不止是户部和地方上那几个墨吏的人心,太子要争取的,是朝廷大部分官员的人心,是天下的人心。”
从东宫走出来的时候,朱标是信心满满的,杜敩对朝局和本案的分析,让朱标有了主心骨,更明确了此次召见自己应对之法。所以,到了文华殿外,朱标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从容的通禀觐见、叩头行礼。
朱元璋正背着手在文华殿内来回踱步,手中拿着方克勤的奏章,但奏章是合上的,朱元璋将其拿在手中来回的摇晃,朱元璋今日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而看看大殿丹犀上的香炉,时而看看窗棂户牖,但却一眼奏折都没看。听到朱标报名觐见,朱元璋没有让监人传唤,而是缓步走到大门口,自己轻轻的推开了半扇门,门开了,一缕阳光突然照在朱元璋脸上,晃的他眼睛都睁不开,赶紧抬起右手去挡阳光,一挡之下,手一滑,手中的方克勤的奏章竟然掉落在地上,此时跪在殿外候着的朱标赶紧膝行上前,捡起奏章,双手呈给朱元璋,并低声说道:“今日骤然降温,外面风有些大,父皇衣着单薄,还是回殿内吧。”
朱标说的情真意切,朱元璋很是满意,对于这个长子,他也一向是满意的,朱标性格不像自己这样刚烈,反而像他母亲马皇后,只是有时显得过于仁厚宽容了,朱元璋甚至觉得过于柔弱了,而朱元璋的烦恼恰恰来自于此,他想要的接班人,虽然不是自己这般性格过于刚烈严苛的,但也绝不想要一个缺乏杀伐决断的接班人。朱元璋始终认为,宽仁过度,就是放纵,就无法驾驭朝臣和天下。但朱标既是嫡长子,又曾在年少时跟随自己南征北战中吃了不少苦,从内心来说,朱元璋爱之最深,所以虽然几次责骂朱标,但内心却还是指望朱标能强硬起来的,当然了,朱元璋也做了万不得已时的第二手准备。他一方面不断的训诫朱标,灌输治国宽严相济,不可只宽不严的思想,另一方面不断借着各种借口开展清除计划,将一批老臣,一批他认为太子将来无法驾驭的老臣,纷纷杀头的杀头,夺权的夺权,尤其是借着胡惟庸一案,朱元璋找到了大开杀戒的借口,将大批老臣搞掉,这才心里稍安。
此刻看着这个孝顺又有些柔弱的儿子,朱元璋感慨万千:“方克勤的案子,朕刚刚亲自审过了,方克勤是个忠臣,他明知揭发出来,自己也有杀身之罪,但为了朝廷,为了社稷和百姓,还是义无反顾的揭发了空印弊案,你觉得,这样的忠臣,该如何处置?”
朱标早已成竹在胸,回答起来毫无滞涩:“对于方克勤,臣觉得可略做惩处,训诫一番,降品一级,仍让他回到原任上,戴罪立功。半年之后,可将他提拔至布政使或六部中任侍郎,这样的忠臣实在不可多得。”
朱元璋的对朱标的宽仁态度一点都不意外,只不过如此大力度的提拔方克勤确实让他有些没想到,不禁问道:“方克勤毕竟也涉案,也是空印的案犯之一,这么轻易的就处理他,那其他的官员怎么办?都放掉吗?”
朱标坦然答道:“此案其他的官员自然也要惩处,但也都以降级留用,以观后效为主,毕竟空印之事,事出有因,官员们为了方便公务,用了权宜之计。”朱标一直观察着父亲的脸色,见朱元璋不动声色,似有所思,显然是听进了自己的话,便继续侃侃而谈:“为了杜绝此种弊病,儿臣建议改革户部的对消账制度,不让那些主管财税的官员为了兑账销账来回奔波,既省却了官员的麻烦,也提高了各地衙门的办事效率。”
朱元璋暗暗叹了口气,语气稍稍加重了些:“李彧一案时,你说不宜牵连过广,既然李彧畏罪自裁,案件就此了解,以免动摇北平屏藩。现在你又说此事也不宜追究,你知不知道,为君之道,宽严相济,若只宽不严,那些官员就不会畏惧你,他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欺骗你,蒙蔽你,进而架空你,最终有一天,那些有异心也有实力的人,会图谋取代你。”
“天道之道,圣人之德。”朱标搬出圣人之言:“君主修德,则群臣宾服,百姓仰慕,四海归心。君主无德,就算权谋之术登峰造极,最终也不过是秦皇隋炀而已,国祚是否长久,江山是否稳固,在德不在险。”
这一番话正好刺中了朱元璋心中的弱点,也彻底激怒了朱元璋,他举起手中的奏折,朝着朱标狠狠的扔了过去,朱标低头一躲,奏折从朱标头上飞了过去,朱元璋还不解气,举起拳头大跨步就要上前打人,朱标转身就跑,跑的时候还不忘回身瞄了一眼,同时一边跑一边伸手往怀里掏,掏出一样东西后,故意放在胸口处,这东西便“自然”的掉落了下来。朱元璋追了几步没有追上,又不免气喘,便放慢了脚步,见朱标的东西掉落,走上前捡起了那东西,这是一幅用绢布做的画,画上是一位中年妇女背着一个男童。画中妇人一双天足,面容焦急,背后似乎有追兵,警惕的回身看着背后的情形,同时脚步飞快向前跑着,而妇人背上的孩童也神色紧张,一边回头看,一边给妇人擦拭额头的汗。
朱元璋瞬间留下泪来,他一看便知,这妇人分明是马皇后,背上的男童就是朱标,当年自己起兵反元,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都朝不保夕,那时的马皇后和朱标真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的罪。老泪纵横的朱元璋,抬头看了眼躲在柱子后面的朱标,伸手抹掉了眼角的泪,对一旁的监人说:“去把太子喊回来,把这个也给他。”
朱标扭扭捏捏的走了回来,眼睛不停的瞄着朱元璋,而这一切都被朱元璋看在眼中,他对这个儿子心态十分复杂,有期许,也有恨铁不成钢,甚至偶尔也想过这个儿子是否适合做皇帝,但朱标毕竟是嫡长子,同时也由于为人宽厚,在朝臣中一向颇有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