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还未下朝,柳如是到底不是传统的妇人,很是大方的接待了来客。
“黄公子可是稀客,快些请进。”柳如是见到来人,闪身到一旁,款款一个半蹲,双手立时叠在一起。
“夫人识得在下?”太冲诧异,自己已经尽量打扮的很老气了,穿着很朴素,还留起了胡须,加上消瘦的脸庞,走在街上,许多熟人都未必一眼认的出。
“大名鼎鼎的“东林七君子”之后,何人不知,何人不识?”柳如是混迹江南上流多年,东林轶事早就耳熟能详。
此人就是黄宗羲,“东林七君子”黄尊素长子。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与弟黄宗炎、黄宗会号称“浙东三黄”;与顾炎武、方以智、王夫之、朱舜水并称为“明末清初五大家”,亦有“中国思想启蒙之父”之誉。与陕西李颙、直隶容城孙奇逢并称“海内三大鸿儒”。
崇祯元年(1628年)魏忠贤、崔呈秀等已除,天启朝冤案获平反。黄上书请诛阉党余孽许显纯、崔应元等。五月刑部会审,出庭对证,出袖中锥刺许显纯,当众痛击崔应元,拔其须归祭父灵,人称“姚江黄孝子”。
许显纯是魏忠贤时期,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与武臣田尔耕、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主杀戮,正儿八经的锦衣卫头头。
黄宗羲一介读书人,敢当庭刺杀一个特务头子,可见其胆略过人。
作为最著名的东林党人的后代,黄宗羲跟阮大铖天然的仇恨。朱由检南渡之后,首先重用了阮大铖和马士英,这让黄宗羲非常失望。
大半年中,黄宗羲都是半隐居的状态,大部分时间都躲在两个老师的家里,潜心读书,思考问题。
黄宗羲有两个老师,其一是刘宗周,他是明代最后一位儒学大师,也是宋明理学的殿军。他著作甚多,内容复杂而晦涩。
其二是王铎,王铎就不用多说,毫州袁府的时候提过。
这个时期的黄宗羲,其思想还未大成。由于身世变故的原因,处于思想形成期。
今日听闻朝堂上的变局,黄宗羲隐隐约约的觉得似乎朱由检改革科考也没有错,他本身是理学学徒不假,但是在黄宗羲心中,反对宋学中“理在气先”的理论,认为“理”并不是客观存在的物质实体,而是“气”的运动规律,认为“气质人心是浑然流行之体,公共之物也”。
说白了,黄宗羲已经看到了理学的弊端,转而开始研究心学了。
本能的,黄宗羲来带了钱谦益的家里,至于到底要说什么,他心里根本不知道。
“请问虞山先生(钱谦益的尊称)在家吗?”黄宗羲见是柳如是一个人出来,有些犹豫,不想进屋。
黄宗羲不是侯方域,没有沾染秦淮河女子的习惯,见到柳如是,反而首先想避嫌。
“牧斋他还未下朝,黄公子如果有事,奴家可以代为转告。”柳如是是多么精明的女子,怎么会看不出黄宗羲的心思。
“不用了,我只是来请教诗文的。”黄宗羲想了想,没有开口,给柳如是行了个礼,转身就走了。
“真是个怪人咧!”柳如是明显感觉到黄宗羲应该是有什么事,缺又不说,也只能叹口气。
一连串事情对黄宗羲的打击不小,尤其是黄尊素平反之后,自己在十五年科举失利,更是失去斗志。
喧闹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每一个路人的欢笑,忧愁都恍如不见。黄宗羲行走在人群中间,非常的矛盾。
自己有些想法越来越脱离老师刘宗周的教导了,这是好还是坏?报国无门,科举无望,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
当听到说皇帝有心革新科考的时候,黄宗羲甚至有一种期盼,有些激动。
悠悠的,哪怕走的再慢,黄宗羲还是回到了那栋小院。打开门,依旧看到两位老师坐在哪对弈。
“宗羲回来了?可有什么新消息?”王铎看了一眼黄宗羲,似乎没有发现他今日的变化,手中的云子轻轻的落子棋盘。
“皇上廷杖了黄澍,还羞辱了一番。”黄宗羲来到二位老师身边,回了神,恭恭敬敬的行礼道“起因是皇上想对科考改制。”
王铎和刘宗周一听,立刻停了手,紧紧的望着黄宗羲,急促的问“要如何改?”
“考题不拘限理学九本书,也可以包括心学;制式不限于八股,诗词亦可。”黄宗羲对内容记得很熟,以为他的内心对这种改制是带着期盼的。
“天啊!这是要放弃祖宗家法啊。”王铎率先跳了起来,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平和静气的状态。
“哼!我还以为他敢推崇所谓的新学呢,到底还是尊我儒家为根本。理学,心学,都是我儒学。”刘宗周作为明末最有明的一带儒学大师,倒是不在意倒是是理学还是心学,反正他都通。还能把理学,心学连起来,开山立派,成立蕺山学派。
“黄澍还在南京?”王铎略微思索,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黄澍说他要去武昌,准备投靠左良玉。”黄宗羲没有直接说黄澍打算去鼓动左良玉造反,但是两个老狐狸都不傻,左良玉依旧是大明的将领,除非敢反叛,否则黄澍凭什么觉得去武昌就能脱险?
“南京要有兵祸啊,朱由检这是咎由自取。先前得罪侯方域,现在又羞辱黄澍,左良玉的兵东进,几成定局也。”王铎摇晃着脑袋,似乎想等着看一出好戏。
“老师不打算劝阻吗?”黄宗羲很奇怪,这两位好歹也算是大明的知名人物,难道会眼看着刀兵起祸,置之不理?
“我们老了,只会读读书,谢谢字;朝廷的事,管不了。学问的事,倒是可以谈谈。”王铎一甩长袖,一屁股坐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黄宗羲有些失望,王铎可是东阁大学士,是拿着朝廷俸禄的,现在看他的样子,哪里是老了,却明显是想座山关,等着机会下手吧。
“前几日,山东来信,询问老师,如果后金占领山东,曲阜该如何作为?”
刘宗周捋了捋胡须,淡淡的说“即为圣人之后,自当遵循惯例!”
黄宗羲不解,这话说的含糊的很,便疑惑的看着自己的老师。
“去吧,事后自当知晓。”刘宗周挥挥手,赶走了黄宗羲,手执黑子,朝棋盘中落了一子。
“宋时,曲阜可是得宋,金,元三国封号;去年李闯部下进山东,孔贞堪出珠示,令人供奉大顺国永昌皇帝龙位,献贡马十匹,银一千两。此事不知皇上知晓否?”
王铎比刘宗周年前,心里有些讥讽,按耐不住说了出来。
“老弟,下棋,下棋。这等事,如何能讲出来?他们心里在担心后金是外族,才来信询问的。我等如若涉入过深,岂不是会身败名裂?”
“那黄澍?”
“听说左良玉已经病危不久亦,此时起兵,未必讨得到好。我观南京无恙!不过,左良玉好歹手上还有兵马,给崇祯那小子提点醒,倒是可以的。
免得他整日里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要让他回到我们儒家的正道上来才行。此事我们不必发言,坐看局势再说。”
刘宗周显然要老道不少,处事风格绝对对得起“慎独”二字,绝对的不像他自己解释的含义,而是既谨慎,又能独善其身。
二人的一番对话,却完完全全的落入了站在门外,还没有离去的黄宗羲的耳朵里,震惊的让黄宗羲差点没有站稳。
今日短短时间,未曾当过官的黄宗羲,却亲自领略了骇人听闻的朝局内幕。不管是黄澍的预备反叛,还是自己老师对曲阜孔家的解读,都让他有五雷轰顶的感觉。
原来,事情背后的真相尽然是如此的不堪耳闻,原来所谓的学问,皆是表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