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的,对岸的人声就渐渐消散了。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她只知道在静悄悄的夜里,有人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自作主张,并没有问她到底肯不肯。
腾空的那一刻,姜然低埋在他胸口,和他一起遁入了旧时的风里。医生体虚,步履不似沉伽唯的稳,也不及苏敬的沉,他慢慢走着,手势轻柔,很像她记忆中爱给学生开小灶的爹。
小时候,那男人也喜欢这样抱着她,在花园里左摇右晃地玩海盗船。她咯咯地笑着,伸出胳膊去抓他的头发和眼镜,把镜片上摁得到处都是手印子。
姜家常有身穿T恤仔裤的年轻姑娘出入,她们站在那儿一起观赏父女同乐,看完了,再娇娇地唤上一声姜老师。他低声应过,推了推眼镜,对她们摊开掌心说只消再等五分钟就好。
她记得那天很晴很晴,唯有花圃一角开败了的杜鹃花最煞风景。他弯腰放下她,说等一会儿下了课再来陪她玩。
她当然是不信的,她和母亲一样伶俐,知道他嘴里从来没有一句真话。
姜老师有妻有女,但他偏偏钟意涉世未深的姑娘。若是不出意外,他蹲在地上喂个猫,咿咿呀呀地逗个孩子,都会让她们母性大发。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想要交配时甚至无需主动出击。
姜然想,如果不是为着那些衣衫尽褪的小灶,她爹大约还能再陪她画上许多年。
每年一到忌日临近时,她就会做噩梦。
她梦到父亲镜片上的血渍是潮湿的,白沙滩上,他卧倒在那里,一遍遍地被海水冲刷。他的血和母亲的黏在一起,尸体苍白浮肿又死气沉沉的。那画面透着古怪的温情,很像是库伦卡剧团表演的默剧。
她看到涨潮的浪头泵出白沫来,然而无论它怎么冲,他镜片上的血都还在。
这男人斯文白净,毕业于央美油画系,他爱笑,常年戴着一副方方的胶框架子。而妙手丹青的姜老师看着像个文化人,惨死家中却纯属阴差阳错。
世上或许没有绝对的正义,在凶手看来,自己不过是为了殉情的家姐报仇而已,他明明在惩奸除恶,他凭什么也要陪着那脏兮兮的老家伙一起下地狱。
他才刚满十八岁,攥着一颗积极向上的红心,并不晓得那对师生也曾花前月下,互诉情肠。他们之间的肉体关系毫无胁迫与勉强,断断是真爱来着。
可是真爱和脸皮一样不值钱,她爹身边有那么多知己,提了裤子翻脸不认人,他哪里爱的过来。所以姜家每个季度都会私设公堂,他回回跪在地上,对着姜师母拍胸脯说这就是最后一次。
他长得好看,哭到涕泪齐下也是俊的。
而他一哭,他的妻就会心软。她曾教导自己的女儿,男人都是这样,他们外头再野,玩够了总要回家吃饭的。姜然无言以对,她望着妇人哭成桃子色的眼睛,抓起盘中干渣渣的松饼往嘴里塞。
她知道管不住下体是罪过,但她觉得那四眼俊男亦很可怜。
因为她的母亲甚至不会煮饭。
在噩梦缠身的夜里,当姜然惊醒时,苏敬总会把她按回去。他迷迷糊糊地将她搂得更紧,他力气大,像是突然沉下去的船锚,一下子就给她按踏实了。他扭亮台灯,作势要去床头摸眼镜,她便死活拉着他的手不肯放。
她请他不要戴眼镜,这张脸现在看着就挺好。
他顾不得想别的,光是被她这么一拉,心思便腾云驾雾,魂儿也瞧不见了。苏敬给她喂水,告诉她多顺两口气再睡。
梦即是梦,醒来就没事了。
他说往事不必回首,未来的一切都会变好,自己会对她负责,会一直陪着她。他本不知她刚才见到了什么脏东西,但在安慰她时总是很有把握,因为他明白即使走破了天涯海角,她的梦里也不会有他。
那些零零碎碎的回忆和片段越攒越多,它们扑棱着,在托斯卡纳的老城上空漫天飞扬,河道两旁燃起来的灯火化成了气泡,笔直地向上腾去。姜然两手空空,并没有一张船票傍身,但她知道那月河里泛着的孤舟正载着她前行。
他们将要去向哪里,其实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泛舟时忽然想起了某人的声音。它很低很静,哀婉幽怨犹似弓弦之下的《福雷悲歌》。
她最讨厌戴眼镜的男人,她最讨厌他,可他不肯走,到了哪里都缠着她。
在公寓的卧室里,她的意识逐渐远离尘嚣,姜然张开双臂抱住男人的脖子,问他能不能给她唱首歌,在铺了雪的约克城里他也曾哼着它。
她烦他五音不全,可是凡事就怕大声讲,大声唱。他能唱到她忘都忘不了,只因他不怕被人笑话,大庭广众的也豁得出去。
她倚着他,不断地拍他的脸。
她请他一直唱,一直唱,她怀念他破碎的小调,她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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