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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为师 完结+番外_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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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唯有一点,他不曾娶妻生子。自己本身上不得厅堂,更下不得厨房,因而养起薛岚因来,那简直和要了他的小命没什么两样。

    他什么都不会,因此什么都必须得学。

    最首先的一点是,他得学会买菜做饭。

    人人口中白发苍苍的千年老妖,雪白薄衫,长发束起,足蹬玉靴,然后手里拎着个菜篮子,板着一张冷漠的俊脸,对向邻家一群面面相觑的大爷大妈,有些无措地出声问道:“……菜……怎么买?”

    然后过一段时间,又走出来,讷讷问:“灶台……怎么用?”

    再过一段时间,继续黑着脸,问:“柴……怎么劈?”

    于是自此之后,敛水竹林住的那只千年老妖,又多出一条人人议论纷纷的描述——单身带娃儿,生活严重不能自理。

    但除此之外,这位千年老妖和普通人家的阿爹阿娘,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大家都知道,晏欺在屋中养了个上房揭瓦的徒弟,那徒弟一旦蹦跶起来,人比他还要高。

    大家还知道,晏欺从前是修过咒术练过功的,那一只手撑起来的结界,足够罩起整片宽阔的敛水竹林。

    如此一来,绝大多数时候,减少了城镇外围频频出现的偷盗以及意外事件。

    大爷大妈们乐呵得很,每日就坐在竹林圈内绿树成荫的小院落里,磕着瓜子,谈天说地,偶尔见着晏欺擦身走过去了,还能招手与他打声招呼。

    “家里养徒弟的那位晏郎又将菜给炒糊啦……”

    “是么,我今儿个瞧他穿着一身白衣服上山劈柴呐,多好的一身绸缎哟,算是废了!”

    “可别说,那衣裳一件件的洗得倒是挺干净的,也不知在河边搓了多久。”

    昔日张扬跋扈无恶不作的晏姓魔头,如今带着他的徒弟窝在敛水竹林里,这又是当爹又是当娘的,洗衣做饭,上天入地,简直无所无能。

    只是偶尔在厨房里烧菜的时候,还是会分不清盐和糖之间有何区别。

    晏欺自己分不清盐和糖,倒没什么要紧。顶多事后掺点水搁锅里,炒一炒,去去味儿,自己也就吃下去了。

    薛岚因却不一样,菜里放糖,他吃不下,整个人便恹恹的,趴在桌边,伸手抠着桌角翻起的木头屑儿,问他:“……师父,你烧鸡怎么总是放糖?”

    晏欺大多时候是愣着的,伸出筷子一尝,果真又放错了。木木地瞧了他一眼,便将那整盘烧鸡托起来,转身走向门外。

    薛岚因又问:“师父干什么去?”

    晏欺道:“……泼掉。”

    薛岚因:“哦……那下回,记得别放糖了。”完事儿了,还不忘笑嘻嘻地瞅着他,道:“我师父真傻。”

    是挺傻的。

    晏欺出门将那盘油亮的烧鸡泼干净的时候,自己也知道,当初笑着将他做烂的饭菜一口气吃完的薛岚因,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但,这根本怪不了他。晏欺知道的,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一个人,很难将过往那些蒙了灰的东西一层一层地揭开召回,唤醒他脑海深处那些掩埋已久的记忆。

    他们在洗心谷的时候,晏欺教过薛岚因的很多东西,薛岚因都没什么印象了。有时候对着书本,可能会干巴巴念出那么一两句。晏欺拿他没办法,便只好将原来教过的那些诗词歌赋,一遍一遍地摊在桌前,重新教给他。

    他从十七岁一直教到三十三岁,整整十六个年头,坐在那一盏晕黄的烛灯下,每天都在盼望着,他们师徒二人,能和原来一样。

    但事实就是这样,过往在洗心谷朝夕相伴的记忆,回不来便也回不来了。

    晏欺这样一个人总是很懒,曾经有过的东西失去了,他自认为追不回来,便也不会再费尽心神去讨得一丝半点补足。

    他亲手将所有希望一并遮得一干二净,也只是借此换取心中短暂可笑的短短一阵安宁。

    事实大多时候,连绵不绝的不安与苦楚,还是远远超越了他可以掩埋的那一层底线。

    薛岚因知道晏欺是叫晏欺,也曾单手握着墨笔,在纸上一笔一划仔仔细细书写过他的大名儿。但他不知道晏欺叫或玉,也没那个胆量直呼他的名讳,平日里在敛水竹林里见了,也就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师父”。

    亲昵但不越矩,温软带着恭谨。

    所以晏欺没抱多大期待,指望薛岚因还像从前那样,笑意盈盈地趴在他腿边,撩他,逗他,叫他:“媳妇。”

    他做不成薛岚因的媳妇,曾经用来定情的信物,也在洗心谷那一战里,被彻底碾碎成了齑粉。

    “烟光凌空星满天,夕阳苍翠忽成岚。”

    那是秦还给他起的新名儿。自那之后,他再不必将自己的灵魂拘束在那枚活剑专属的鎏金方戒上,日夜饱受禁锢与束缚带来的痛苦。

    因果重生,再临人世。

    他将什么都忘了也好,过往那些破碎的、不堪的、鲜血淋漓的记忆,再也不会遍布在他的面前,肆意凌/虐他尚还年轻有力的一条生命。

    晏欺先是这么想的,直到一日带着薛岚因前往山谷中打猎。

    绚烂透蓝的天,就似那洗心谷底望不断的无限山川。

    满目成荫的树海,连绵起伏的绿叶,薛岚因就在那繁枝交错的顶端,轻轻跳下来,在晏欺头顶,扣上一串精致如旧的花环。

    “好不好看?”薛岚因笑嘻嘻的,用那一双汲满水光的桃花眼望着他,“师父原就生得好看,配花环……最是合适了。”

    晏欺愣住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薛岚因见他不吭声,便微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又问:“……喜不喜欢?”

    晏欺定定注视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眼底也随之漫上了一层湿润。

    烂漫的阳光下,是一张异常年轻,却清瘦憔悴的秀美面容。如雪的长发,衬那一身纤尘不染的单薄长袍,愈发在熹微的光线中显得熠熠生辉。

    然后他缓缓的、机械而又艰难地,蹲了下去。头一次,在薛岚因面前,毫无征兆地低下他素来倨傲冷漠的身形。

    薛岚因手足无措,也跟着一起蹲下去,呆呆看他:“怎么了师父,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晏欺没说话,却竭力将脸埋入了自己的膝盖。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不受控制地淌了一路。

    最后停了一滴恰巧落在嘴边,是咸的。

    他哭了。

    第101章 惊鸿

    “……来得正好, 我找你半天呢。”

    薛岚因微一侧身, 拎着纸灯便往云遮欢所在的地方挪开了脚步。一面走,一面不忘略带疑惑地问了她道:“你干什么去了……拾柴火需要用到这么长时间吗?”

    云遮欢沉默一阵,只道:“没什么, 这片林子太大了, 路也难走,我绕着转了好久。”

    薛岚因点了点头,正欲朝前继续迈出一步,倏而背后的晏欺将他轻轻一拉, 低低出声阻拦道:“……等等。”

    彼时天色暗沉,四下无光,独那一盏纸灯勉力朝外燃了半截儿, 却到底不算怎么中用。

    薛岚因后心一僵,还未能做出任何反应,晏欺已再次探手拽上了他的衣袖,使劲往回拉扯道:“别去, 有些不对。”

    “嗯?……怎么了?”

    话音未落, 只闻得耳畔一阵风声哗然大作,树影婆娑之间, 恰逢一道幽绿寒光划破长空,赫然擦过漫天翩飞枯叶,径直朝向薛岚因的方位突袭而至!

    “——小心!”

    一声骤喝瞬时响起,耀白剑刃顷刻随之夺鞘而出,几乎在绿光挥扫前来的同一时间里, 迎面与之堪堪相抵——

    薛岚因浑身一震,但见晏欺已然拉开架势,支着他的肩膀自后强行定稳了身形。

    涯泠剑出,气势如虹。

    借着剑影散乱萦绕的一星半点光晕,薛岚因这才勉强看清那半空中横劈而下的幽深绿光,本质并不是光,而是一把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的短柄石刀。

    ……那是厉鬼刀。

    其刀主究竟为何人,可以说是不言而喻。

    薛岚因摊开臂膀,头一次,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并未像往常那般乱了阵脚,而是选择勾手盖过晏欺的手掌,将那涯泠剑反握在手里,正面迎敌,继而拦护师父在自己身后。

    晏欺眉心微拧,不由忧心忡忡地唤了他道:“薛小矛……”

    薛岚因没说话。虽是有心想回他点什么,现实的条件却并不允许他这么做。

    因为在面前云遮欢所处的大片斜枝残木的后方,清清楚楚现出了一抹乌鸦一般沉黑的高瘦人影。

    而那碧光缭乱的厉鬼刀与他宽大的手掌之间,显然维系着一条内力所交绕而成的乌青气劲。

    那气劲亦是再熟悉不过,分明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另一人所倾力催动的摄魂术法中无意见过一回。

    只有西北诛风门中人,才会修习这般损人不利己的诡谲邪术。因着内功心法本身浑浊不堪,所以流溢而出的真气同会显得乌黑斑驳,尽显侵蚀人心之态。

    ——谷鹤白。

    不对,现在应该唤他……

    “闻翩鸿。”

    晏欺颌角微抬,无声注视那人黑纱之下与薛岚因几近神似的阴郁轮廓。

    根本无需多加揣测。早在二十年前,劫龙印初现那一场血雨腥风的江湖纷争当中,他暗中作梗,私下藏匿两名流离在外活剑族人,意图借此机会成功破印。

    不想半途遭得秦还与莫复丘一并出手阻拦,错失良机,自此被诛风门视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弃子——一路追杀到头来,留于世间的,仅剩一个死无全尸的传言。

    没人知道他最后究竟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当年失踪的活剑族人是死是活。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凭借一己之力在聆台一剑派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世人都将他当作支撑整个门派的坚实后盾,因而更不会有人会把这样一个光明磊落的正派人物,和一个死去多年的卑鄙无耻之徒联想在一处。

    然而,事实往往就是这般残酷。

    当闻翩鸿再一次施力将厉鬼刀迅速往回抽离的一瞬之间,平日里惯用来覆面的黑纱也一并随风飘落下去,大半张青白相间的五官映着漫天微渺的纸灯火光,愈发显现出一层类似于已故死者才会拥有的沉庞气息。

    薛岚因只匆匆看了那么一眼,便彻底呆住了。他原想着之前晏欺口中所谓的“样貌相似”,也不过是一种非常普通的程度,再往深了一些形容,他是不大愿意相信的。

    直到今日,他亲眼见到那被大片黑纱所刻意掩盖的一姿一容,心里就像被人生生捅破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般,尖锐里带着难以言喻的钝痛。

    实在是太像了。

    像到他甚至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合适形容。

    世间真有容貌如此相近的两个人,大至神态骨骼,小至眉眼鼻梁,简直就像是从铜镜里分毫不差地倒映出来一样。

    薛岚因突然没由来地感到恐慌。但他并未因此退缩,反是愈发尽力扣稳晏欺的五指,将涯泠剑紧紧攥握在手掌心里,刃口对着厉鬼刀的刀尖,交绕的光芒将彼此的眼眸照得冷亮。

    而此时此刻,云遮欢却定定立定于闻翩鸿身侧,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仿佛眼前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与她并无任何瓜葛。

    她这是……什么意思?

    薛岚因幡然抬头,直直盯视着剑光流溢之下,闻翩鸿与他相差无二的苍白面庞,隐隐约约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云遮欢多年来一直痴心恋慕的那名男子,正是闻翩鸿如今所占有的那副陈旧皮囊。

    她爱人爱得一向疯狂,甚至已经偏向于一种病态的程度。莫说是区区一张人皮,即便是与之相似的任意人或事物,都能被她日夜渴求思念的目光困住,即刻套上层层沉重的枷锁,不假思索将之投入自己心窝。

    而闻翩鸿的出现,恰好就堵住了她给自己备下的最后一条活路。

    “……云姑娘。”薛岚因冷冷扬起剑刃,骤白的雪光照亮她满面清晰可见的红痕,“在你身边站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你看清楚了么?”

    云遮欢摇了摇头,略微朝后退了两步。天色实在太暗,连带她的五官表情都有些模糊不清。

    很显然,她已被人动过手脚——诛风门中大大小小的摄魂幻术不一定能置人于死地,但却足够摧毁任何一个人的心智。

    尤其是像云遮欢这样满心执念怨恨之人,一旦受到幻术笼罩下的极端控制,几乎便能瞬间丧失所有神识。

    也就是说,她如今这般一反常态的诡谲之举,多半是着了闻翩鸿的道。

    只是不等薛岚因做出更多猜测,闻翩鸿抢已先一步站了出来。

    庞大的厉鬼刀横挡在他身前咫尺方寸之地,碧色的光晕冷如坚铁,刀尖常年累积的咸腥气息却是温而轻软的,一路幽幽飘散至鼻底,说不出的凄厉与狰狞。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看得不比她更清楚吗?”

    肆意扬起下颌,在闻翩鸿那双蒙满灰尘的眼睛里,早已是空无一物。

    “区区一个外人,尚能对我这张皮囊记忆犹新。薛尔矜你呢?兜兜转转二十余年,你可还记得我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他闻翩鸿,还能是谁!

    此话一出,薛岚因当即骇得眸色发紧,方想开口反驳些什么,却是晏欺自他身后凌然出声道:“……你也知道你如今顶在脸上的,不过一张故人皮囊罢了,既是如此,又何必盼着旁人惦记?”

    薛岚因喃喃道:“师父……”

    “少听他废话。”晏欺一把抓过他手腕,硬将人狠狠后一拉,犹是从容不迫地对闻翩鸿道,“……诛风门的下/贱胚子,自诩得了一副皮囊,便能只手遮天了?”

    言罢,再次扬了嗓音,刻意对那无动于衷的云遮欢道:“百年大族的新任族长,平白为了一张人皮,便与昔日诛风门的叛徒苟/合一处——云小族长,是我高看了你,还是你低估了自己?”

    云遮欢仍是没有回话,纸灯照耀下惨白的侧脸红痕遍布,像是魔魇烙下的爪牙。薛岚因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却能从她明显退缩的动作中瞧出了几分异样,顾自上前一步,还待与她交谈只言片语,不想眨眼一瞬之间,那闻翩鸿手中幽绿刀影已然应声而来,疾如雷电一般,霎时朝前劈上薛晏二人要害——

    晏欺反应极快,即刻探手扯过薛岚因后领道:“小矛退后!”

    话音未落,涯泠剑起。薛岚因未能依言朝后闪退半步,手中剑光偏是早有意识,他内功功底虽是极差,自身内力却从不曾缺乏,因而扬剑出鞘的一刹那间,气势磅礴,方与那凌空袭来的巨型石刀相磨相抵,被迫撕裂的空气伴随一路灼烈的星火,几近燃至人之肺腑。

    这已经是涯泠剑第二次与厉鬼刀之间产生的致命交锋。

    薛岚因素来不学无术,一套乱劈的剑法全然凭借本能和意识。晏欺原是不愿见他日夜与刀剑相互接触,及至今日真正要派上用场的危机时刻,往日里有意避忌的凶锐之物,却成了用以防身反击的最终武器。

    石刀挥如霜风过耳,落如泰山压顶。薛岚因仅凭双手力道强行与之硬抵,偏那涯泠剑身细如春笋,剑尖紧紧贴过石刀宽厚沉重的刃边,嘶鸣声响即刻宛若哀鸣一般,阵阵不绝于耳!

    头一次,晏欺定身立足于薛岚因宽阔却十足瘦削的背后,无声注视那涯泠剑下竭力出手的修长身影,因着无力施以保护,便愈发只觉胆战心惊。

    “薛小矛,你……”

    “师父,在我身后别动。”

    这一次,薛岚因没有回头。抬眼正视面前石刀暗沉如一的巨大阴影,他对晏欺说道:“这一次,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第102章 噬骨

    晏欺摇了摇头, 想说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闻翩鸿之攻势凶猛, 招招取人要害,距离薛岚因仓皇落败,也不过是迟早预见的事情。

    从枕赶不回来, 而云遮欢……眼下半痴半癫, 遭得幻术频频囚困,像是已然丧失神智。

    如若真要让薛岚因落入闻翩鸿手中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晏欺闭了闭眼睛,轻轻攥上薛岚因单薄绵软的衣角, 沙哑道:“让我拖着他,你想办法先走,到了安全的地方, 再去……”

    “不要!”

    凝声回绝间,厉鬼刀影再次朝前,赫然横劈而下!

    闻翩鸿腕间气劲汹涌如潮,自成百折不挠之势, 眼看便要擦过薛岚因毫无防备的侧颈, 铮的一声,正逢剑鸣滚滚直冲天际, 耀目白光哗然刺痛双眼,再抬头时,但见薛岚因纤长指节微微曲起,几近是不假思索地朝下对准涯泠剑尖,狠狠施力一划!

    晏欺眼睫剧颤, 登时出声喝止道:“薛小矛,快住手!”

    可是晚了。

    这一回,连带那出刀迅捷生猛的闻翩鸿也不禁堪堪怔住,沉黑的眼底像是无端燃起一捧星火一般,即刻漫出大片诡谲而又奇异的色彩。

    猩红的血液宛若万千沸腾跃动的虫蚁,自那猝然割裂的细碎伤口中央,不受控制地朝外纷涌而出——

    不过片晌之余,剑音狂震如啸,雪亮的刃口瞬间迸发出连阵不断的尖锐哀鸣!

    薛岚因单手牢握涯泠剑柄,另一手下意识将晏欺往回护入怀中。

    随后,薄唇紧抿,再一次倾力旋动手腕,三尺寒剑,应声划破漫天残枝落叶。

    那一剑,于薛岚因本身而言,不过才使出半分力道。只是利器一旦沾上活血,便不再受到任何人的压制掌控,甚至那素来运筹帷幄的闻翩鸿亦是应对不及,亢奋惊讶之余,活遭扑面而来的浑厚剑气生生震退,被迫朝后撤开数尺之遥。

    可闻翩鸿根本不甚在意。碧光幽冷的厉鬼刀仍叫他握实在手掌心里,不明的目光笔直抵着薛岚因的面颊,像在讶异,又像在嘲讽。

    他冷冷一笑,道:“……狗急跳墙,不成气候。”

    薛岚因却道:“事关生死,竭力一搏罢了。”

    言毕,带了血的指节无声贴近涯泠剑激烈震颤的银白剑身,任由那冰寒剑光自指缝间流溢不断,绕过手腕,一路蹿至半空当中,久久挥之不尽。

    活剑族人,生来骨血灼烈,乃是铸铁熔剑的上乘之物,其效用显著,绝非一般利器足以与之比拟。

    闻翩鸿目光偏转,不露声色地望了望薛岚因,复又瞥了一眼自他身后始终惴惴不安的晏欺。良久,仍是坦然嗤笑道:“好一个事关生死——薛尔矜,你怕不是活太久了,早已将你当年如何身死的惨状……尽数忘得一干二净。”

    薛岚因抬手扬剑,面不改色地道:“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本没打算再记起。”

    话刚说完,已不待那闻翩鸿作出任何回答。染血的剑刃快如一阵疾风,虽无章法,却是灌注万均劲道,径自横挥而出。

    那分明是一柄通体着冰的寒剑,此时缀了活血,热得却像是焚烧已久的大火。

    这样一剑,如若完整地推刺出去,是铁定足够要人命的。

    那闻翩鸿却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神色阴沉依旧,目光亦是一如既往的惨淡晦暗。

    偏在涯泠剑将要精准无误穿透他整面胸膛的一瞬之间,他掀了掀唇,用那低哑刺耳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开口对薛岚因道:

    “你是没打算记起,但……我可以帮你。”

    晏欺面色骤变,慌忙上前摁住薛岚因的肩膀,厉声喝道:“回来,别过去!”

    薛岚因闻声抬颌,却不巧,正对上闻翩鸿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与此同时,耳畔层叠寒风呼啸而过。恰有一道未辨来处的沉厚人声,自他耳膜最深一处,发出绵长而又低淡的尾音——

    “薛尔矜。”

    “薛尔矜。”

    “……薛尔矜!”

    “薛尔矜,你难道真的以为,这多年来你在洗心谷底收到的每一封书信,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吗?”

    “我说啊……你怎么像个傻子,将自己死死围困在洗心谷里,一晃便是整整四年……你可知你悉心期盼守候的那个人,早在你初入谷那一刻起,便已经撒手人寰了呢?”

    “愚蠢。”

    “可笑。”

    “活该!”

    谁……?

    是谁?

    当初整整四年里,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甘愿苦守谷中,放弃一切远走高飞的机会?

    薛岚因浑身发颤,即将挥出的长剑亦随之脱手下落,咣当一声砸在脚边,慑人寒气顷刻漫及一地凉薄霜华。

    晏欺呼吸一滞,当即前去扶稳他的臂膀:“薛小矛,你别管他!不要理会,什么都别听,什么都别想……”

    然而话未说完,薛岚因已是弯腰一折,痛苦不堪地在他面前,沉沉跪了下去。

    “薛小矛!”

    薛岚因面部全然扭曲,脑海里更是铺天盖地的嗡鸣声响。大片大片陌生或熟悉的记忆,随着闻翩鸿那一双幽深无底的眼睛,陷入阵阵不断的漩涡。

    是什么……

    他到底,忘掉了什么……?

    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啊!

    薛岚因牙关紧咬,几乎是丧失神智的,疯狂伸手反拧身下枯死的草地。

    染血的手掌穿过堆积如山的残枝,片晌被那尖锐的尾端割至皲裂。滚烫的活血沿着皮肤细腻的纹路蜿蜒向下,过不多时,便将那泥泞的地面灼得焦黑一片。

    晏欺刹那反应过来,是诛风门惯用的摄魂术法,短时间内控人意识,维持的效果虽不见得有多长,但一定足够迷人心智。而薛岚因这小子已完完全全中了下怀,尚无法判定术法对他刻意施加的压制,究竟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

    晏欺喉咙干涩,生平第一次,恨起自己如此无用。可他眼下唯一能够做的,只有摊开双臂,将薛岚因纳在自己怀中,予他半分薄弱的倚靠。

    没有内力相持,没有修为支撑。他晏欺此刻便是一个废人。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徒弟在面前轰然倒下,却再无法召出任何一层护命的结界,像往常一样为他遮风挡雨。

    只是旧忆如潮侵袭之下,薛岚因双目微阖,薄唇犹自止不住地发出战栗,半边侧颊紧贴着晏欺冰冷的胸膛,甚至没能得到一丝半缕的温暖。

    他脑中混沌一片,支离破碎的片段渗入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于他眼前过电般一页一页翩飞翻过,偏他十六年前惨遭奸人粉身碎骨,魂虽未散,大量与洗心谷底有关的记忆却随身死遗忘得一干二净,再不剩下任何蛛丝马迹。

    尽管如此,各式嘈杂的人声仍是在他心口绞作一团,登时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有晏欺再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道:“薛小矛,醒醒,眼睛睁开!快醒醒!”

    亦有少时的小师父满面不屑,字字诛心地开口说道:“在我眼里,只有畜生——才会心甘情愿任由自己关在囚笼里,享尽一生自由换来的宁静生活。”

    偏在此时,闻翩鸿的嘲讽亦是如影随形:

    “……愚蠢,可笑,活该!”

    “像个傻子。”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道从未听过的细腻人声,透过身侧万千凌厉的寒风,轻而温柔地,朝下微掠过他冷汗涔涔的耳廓。

    “我就在这条路上,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他说,等你回来。

    可是,当薛岚因回身试图竭力探寻的时候,往后的每一条路上,根本没有人在等。

    那样一个被彻底忘在角落里的破碎身影,在薛岚因目前仅存的一丝意识当中,甚至没能剩下半点基本的雏形。

    ——想不起来。

    什么都想不起来。

    薛岚因指间尚还淌着狰狞可怖的活血,却低头将面庞埋入晏欺雪白柔软的衣襟,像在极力逃避着什么,又像在试图抓握些什么。

    可他抓不到,任由它落了空,倒是身后鲜血淋漓的记忆奔涌上前,仍旧固执地对他穷追不舍。

    晏欺抱着他,一时只觉手足无措。怀里的徒弟满身冷汗,火烫的皮肤隔着薄薄一层轻衫,却在没了命地抽搐痉挛。

    他记起什么了?

    晏欺猜不透,只因他不曾知晓。依照过往十六七年他对薛岚因的了解,有些更深层次的事情,徒弟自打当初在洗心谷拜师那一刻起,便有心与他隐瞒。

    “薛小矛,你醒醒……醒一醒,好不好?”

    晏欺声音艰涩,也是无奈而又恐慌。想要挽起袍角,伸出手掌,如往日一般挥剑如雨,利落斩杀面前的一切障碍。

    怨他无能,奔波到头来丢了性命,偏还要带着一心想要守护的那个人一并堕入深渊。

    晏欺深吸一口气,再想要出声在薛岚因耳边说点什么。然而再抬头时,恰闻得闻翩鸿自他二人身侧低低哂笑一声,满是讽刺而又轻贱地,扬起嗓音悠悠喝道:“薛尔矜啊薛尔矜,你当真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实在太久,竟忘了当初如何受的那份悲苦。”

    他朗朗扯开了喉间溢出刺耳的声线,继而接着说道:“……也行,你记不起来,我便做了这份好事,再推你师徒二人一把,便权当是行善积德也罢。”

    话落——

    手臂应声高举而起,自他掌中牢牢握实的幽绿石刀,在无声投至地面时,肆意拉开一长道沉闷压抑的影子。

    紧接着,当即朝前逆过那一盏纸灯投映之外,稀疏一层浅淡的光晕。

    竖直向下,狠厉决然,不曾夹带半分犹豫。

    晏欺瞳孔一缩,条件反射般的躬起腰身,试图将薛岚因整个人拦护于自身单薄的臂弯当中,保他不受刀气震慑。

    然而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怀中那人仿若倏而有了自身意识,几近是发了狠地张开双臂,反手将晏欺朝后一摁,不顾一切地纳向了自身温暖有力的胸膛。

    “薛小矛,不要——”

    语不成调的一声厉喝,伴随厉鬼刀赫然劈下的冲天震颤。

    猩红的液体在纸灯微弱的光芒之下疯狂四溅,散开,在那枯枝上,剑柄上,刀身上,逐一留下斑驳的残痕。

    随后,化身足以腐蚀万物的凶猛野兽,浸染,蔓延,一步跟着一步,像要将这无尽的长夜啃食殆尽,一分不留。

    第103章 入魇

    薛岚因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梦境里, 分不清你我, 辨不透是非,眼前迷蒙混沌的一切,都像在用刀子, 一寸一寸剜入他早已痛觉麻痹的心肺。

    他剧烈颤抖着睁开双眼, 眸底深深倒映的,却不再是晏欺那清冷单薄的怀抱,而是头顶森然低矮的灰墙。

    一串接着一串冰凉沉厚的铁锁镣铐,紧紧缠绕了满身, 薛岚因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坐在那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端,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地遭受囚禁所带来的巨大痛苦。

    他脑海深处的记忆并不完全。或者换一种说法,即便非常完全,他作为一个日夜忙于奔逃保命的活剑族人,在少有意识保持清醒的那些时候, 也大多是在贩卖运输的囚笼当中惶惶度过的。

    于中土内外所有野心勃勃的征/服者而言, 所谓活剑族人,只是工具, 只是武器,只是他们攥在手上,借以发动战争的磅礴力量。

    正是因此,那种感觉才会倍加真实。薛岚因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很多年前, 必然有一段作为“活剑”而被人肆意抓捕,及至私自藏匿的骇人经历——他并不惊讶,甚至可以泰然处之。

    直到后来,他闭了闭眼,面前大片石苔错杂的矮墙却是倏地消失了踪影,泛黄枯冷的旧忆恍惚朝外一转,突然闻及耳畔一阵车轮滚滚,仿若闷雷轰鸣般的颠簸声响。

    薛岚因微一侧头,便见那模糊画面中的自己双手遭缚,遍体鳞伤,折了腰死死陷在一辆奔波前行的破旧马车内,无力动弹,亦是无力起身反抗。

    车窗外光影流连,挥洒着落入车厢每一处干燥皲裂的犄角旮旯,却是无一例外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