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已定,就在两个半月之后。
此事一传扬开来,长安城又掀起一股热烈议论风操,人人都道那沈尉真精打细算,将唯一掌上明珠嫁入官门,不仅大大提升了社会地位,对自己的经商事业又增添雄厚资本。
这桩长安城首富之女与吏部侍郎之子的亲事,想必极为盛大,这场辟商联姻,届时场面恐怕会造成前所未有的轰动。
只是无人知晓这个表面看来人人欣羡的婚姻背后,隐藏着的不安定因素──
沈府,此刻上上下下皆提心戒备着。
自从上回沈碧湖所造成的重大轰动事件,甚至惹得沈尉动用家法之后,府里每个人皆不敢放松心情。
只因为了防止脱逃事件再度重演,沈尉下了命令,在沈碧湖出阁前,千万要严加看守,无论如何都要让她乖乖待在府内,不得离开。
是故,沈府上下皆谨慎而小心,深怕一个不慎出了差错,那可不是单单惩处便可了事的!
身为沈碧湖的贴身丫头,槿儿的压力格外沉重。沈尉特别吩咐,要她一步也不可离开小姐身侧,让她每日都过得紧张万分。
起初,沈碧湖天天以泪洗面,苦苦哀求让她出府,但槿儿说什么也不可能再那样胆大包天,每每为难地摇首拒绝,几乎不敢直视她心碎神伤的泪眼…她觉得小姐真的好可怜,明知向公子另有意中人,却又死心眼地不愿放弃,到头来只苦了自己…
她除了陪着一起掉泪,什么办法也没有,因为她深深明白事情的轻重,于是更加小心,注意着小姐的一举一动。
日子一久,约莫是明白出府无望,或已死心绝望,沈碧湖不再开口请求,却也把自己封闭起来,镇日关在房内,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这反而令槿儿担忧,她瞧得出,小姐一日比一日消瘦憔悴,吃得少,话也少,更不常笑了。
再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她长长叹了口气,捧着膳食进房。
“小姐,我特地请厨房煮了碗清淡的粥,快吃了吧。”她蹙眉望着正坐于桌旁怔然出神的沈碧湖,无奈地摇首“别这样糟蹋自个儿的身子,-这样…要教槿儿怎么办才好?槿儿是心疼-啊,小姐…”
沈碧湖望也不望她一眼,只轻道:“搁着吧,我饿了便吃。”
“-中午也是这么说的。”槿儿轻叹一声,结果一样什么也没吃下。
沈碧湖不再说话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知晓今日府里头上下都在忙碌着吗?”槿儿放下手中温热的粥品“大伙正忙着结彩布置,一片热闹呢。”
沈碧湖闻言,轻轻一动,仍是不语。
“明日便要出阁了呀,小姐…-不能还是这样的。”她苦口婆心地劝着“凤冠霞帔都送了来,所有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妥当,就差明日时辰一到,将-送上花轿──”
“别说了。”沈碧湖垂下头,神色痛苦。
时间已经到了吗?为什么这么快?
“别再逃避了,小姐!”槿儿扳过她的身子,正色道:“这是-无法避免的命运,即便老爷没有为-定亲,那向公子的心仍不在-身上…更何况-明日便要出阁,从此成为人妇…”
沈碧湖捂耳摇着首,已不愿再听,霍然推开她,喘着气,而后强制平静地转过身,低声道:“我累了。”
语毕,便上榻歇息,让身后的槿儿又忧又急,却又无可奈何。
“唉,小姐,-又是何苦呢?”她对着榻上瘦弱的人影轻道“那石家公子前几日来了,-不愿见,我只得推说-身子不适,无法见客…他听了也不生气,还让人送了许多滋补养生的药材来,他对-是真有心的!”
沈碧湖依然没反应。
槿儿见了也不在意,继续道:“那石公子倒也生得俊俏斯文,又风度翩翩,总笑脸迎人的,看来有着好脾气,人品也不差,是许多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小姐,-就别再死心眼地钻牛角尖,石公子是个好人,-若放开心胸,与他生活定会快乐的…况且情况再糟,也有槿儿在啊,槿儿会陪-嫁入石家,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小姐身边…”
榻上,沈碧湖轻闭的眼,眼睫轻动,两行清泪无声滑下。
“-休息吧,小姐,我会陪着。”自从肩负起监督小姐的重责大任开始,她每晚都在小姐的房里过夜。
将未动的膳食收拾清理,槿儿吹熄了灯,默默守在一旁。
过了良久,也觉得疲累,走上前为沈碧湖拉高被子,便坐在椅上歇息,不知不觉地逐渐睡去。
转眼,夜已深。
榻上的沈碧湖动了动,翻过身,丽容平静得几近木然。
就这样吗?她就这样的嫁给一名她不爱的陌生男子?她不敢想象,那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纵然那即将成为她夫婿的男子多么优秀,那又如何?不是心中那个无情伤害她,却又心心念念,无法抛下的男人,一切都是徒然…
沈碧湖轻坐起身,望着漆黑的房内,隐约透入一丝月光,照射着正趴在桌上闭眼沉睡的槿儿,一片悄静无声。
待天一亮,她的世界就要改变…她忍不住惶惧,颤抖起来。
不,她不要…她不可自制地颤抖,压抑了数月的意念,爆发。
她不想嫁,不想嫁的…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逼她?这便是她的宿命,毫无选择的余地?
一思及向剑生与那名陌生的美丽女子浓情意地相处,她不禁又悄悄升起妒恨之心。
为什么呢?她不只一次的这样问自己,她错了吗?若是有错,又错在哪里?为什么向大哥不要她?
为什么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必须嫁给一个陌生男人,那个女子却能幸福的拥有他的爱?
不要…她绝对不要!她苍白的脸孔瞬间狰狞起来,握紧粉拳,已经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与理智。
是啊,她怎能在此坐以待毙?消瘦的身子颤巍巍地下了榻,她再怎样都不该乖乖地任人摆布…
纵使得不到向大哥的爱又如何?她也绝不愿让他们两人快活!
椅上,槿儿仍睡得沉,浑然不觉。沈碧湖已经完全无法思考,只凭着一股本能与冲动,轻轻地往外走。
入夜的沈府,宽广的大宅子里,只显空寂。
她的双眼激狂,却又空洞,脚步停也未停,直直朝外而去。此刻,竟连巡逻的护卫也不见,约莫是白天忙着张罗婚事布置事宜,所有人都累了,于是现下睡得更香甜…
沈碧湖一路走至沈府后门,顾守的小厮正窝在门边,坐着偷懒打盹儿,她脚步很轻很轻,没有惊动他,顺利开门出去。
没有人想到,众人两个多月来积极监督戒护的沈家小姐,竟在最后一夜,所有人都松懈的一刻,逃出了府。
直到许久之后,被从半敞门扉袭入的凉风冻醒的槿儿,发觉榻上空无一人时,才吓软了脚,放声呼叫…
自寻铁归来隔日,向剑生便闭关铸剑。
在依魂一再的坚持与鼓励下,他试了一次又一次。
无数次的尝试,无数次的失败,堆在铸剑室里的剑枝堆积如小山。
日子飞快而逝,随着期限步步逼近,她愈发心急,又无可奈何。
他自始至终皆淡然以对,只因能否铸成,他已不再关切。
而不论再辛苦劳累,他每日仍不断割腕放血,喂食黑铜长剑。
转眼,明日将是期限最后一日,六王爷将来取剑。
屋外,一个步履蹒跚的人影,摇摇晃晃而来。
“向大哥,向大哥…”
沈碧湖披头散发,浑身脏污,又疲累,又狼狈,神智有些涣散,美眸失了焦,只凭着意志支撑,拖着脚步,心中只想见到那朝思暮想之人。
忽地,隐约听见后方的铸剑室传来声响,她喘着气,转往声源处而去。木门紧闭,有一个小窗半掩。
本欲敲门,却似是听见里头传出交谈声,沈碧湖心生疑惑,想也未想,便靠上窗口轻探。
向剑生专注于剑,并无察觉窗口之人。
约定时辰将至,抚着锋芒犀利的剑身,他清楚的感受到剑内依魂的忧慌。
“莫急…”他轻喃,唇角微扬“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任何人碰-分毫。”
抱着剑,他-起眼,看着面前熔炉内的熊熊火焰,心情异常平静。
耀眼火光照亮他刚毅俊朗的脸孔,炉内,一把剑静静躺着,接受火焰焚身的试炼。
天将明,三个月期限便至,这把剑是最后机会。
“剑生…”幽柔的轻唤,一抹缥缈的影由黑铜剑淡出。
见此状,窗外的沈碧湖惊吓得几乎叫出声,掩住口,浑身颤抖。
她是妖怪…原来…她一定是妖怪!
“三个月期限将至了。”依魂长长叹了口气。
他未语,两人看着炉内之剑,心中皆已明了。
这把剑,仍是失败──
“将我交出吧…剑生。”她轻声。
“我说过,不可能。”
“别这样…剑生,我不能害了你…”她眼里涌上泪雾,纤纤素手抓着他“将我交出,我仍存在,只是远在彼端…你也能好好活着。”
“是吗?依魂,仍是存在?”他深深望入她的眼“-是把附有灵气之剑,只能倚铸造者而生,若无我鲜血喂食,-如何能存?”
她转身,回避他灼人的目光“即便我消散而去,剑身仍存,他们要的,只是这把剑,不是吗?”
“我不管别人,只在乎-!”他强硬地一把扯过她的身,强迫她正视他“那些庸俗之人不懂剑的真意,我从头至尾想的只有-…”他语气倏地放柔,黑眸里满溢的柔情令她轻轻颤动“-少了我,便无法生存;而我失去-,又如何能活?”
她狠狠地一震,隐忍已久的泪终于滑落。
“傻呵…剑生…别这样傻…”哽咽的语音颤抖着。
话语间,天已破晓。
“六王爷…即将来了。”她望了望天色,神情复杂,咬唇深思。
他拥住她,眉宇间不见惶恐害怕,甚至容态优闲。
“该来的总该会来。”他扬起唇,不忧不惧。
他,会拚死护剑。
“不…”她明白他的心意,连连摇首,而后轻轻挣出他的怀抱。
“依魂?”他蹙眉,不懂。
“你的情意我能懂得,这已足够。”她笑,笑中包含了太多情感,太多悲凉,太多哀伤。
他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有股不寻常的不安由心底悄悄升起。
“你我都知道,这些剑都少了什么。”她缓步移至熔炉前,看着地上那堆剑枝,和炉内即将炼成之剑,回眸对他一笑“灵性。”
他心里蓦然一颤。
“其实我曾经自私的想过,要这样永生永世与你相依。”她朝熔炉前进一步,轻道:“然而,我无法做到,我无法让你因我做出任何牺牲…”
“依魂!”他慌了,瞬间明白她想做什么,冷漠的俊颜首次浮现惊惧。
她立于巨大熔炉前,炽热火焰照射得她朦胧的身影愈加透明脆弱。
“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便再无所求。”她回首,朝他绽放美丽的笑,然而此刻在他眼里,却是无比凄然。
“依魂,回来…快回来!”他的嗓音颤抖,伸手欲拉回她。
她只是后退,仍是笑“答应我,剑生,好好活着,不要悲伤…让我所做的一切,都有价值──”
话末,在他将要拉住她之际,她飞身跃入熔炉内,在他陡然瞪大,包含震惊、绝望、不信的目光中,被火焰吞噬。
“依魂──”他惊吼,几乎站不住脚。
外头,静观一切的沈碧湖也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
霎时,炉内火焰冲天,光芒四射,烈焰彷佛要将一切都焚尽似狂热燃烧,烧红了他的眼,焚碎了他的心。
随后,手里的黑铜剑彷佛受到什么力量刺激,竟剧烈颤动起来,而后在他同样颤抖不止的手中,断裂成两截。
所有的一切令他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见她消逝于火焰中──
炉内火焰依旧焚烧不熄,在神奇光芒散去后,在炽热高温的火焰中,那把原先黯淡无奇的剑,竟以崭新面貌呈现在他眼前。
它静静矗立于炉火中,剑身透出冷芒,光亮无比,而隐隐带森冷之气。
他脑海彷佛也被火焚尽似的一片空白,伸出的手颤抖不已,无畏甫出炉火的高温,将剑取下。
他面无表情,似是对手里烫灼的高温毫无所觉,紧紧握着,任剑侵蚀烫伤掌心肌肤。
脑中唯一剩下的,是她踪身跃入炉内,被火焰焚烧殆尽的情景。
在那一刻,他再也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傻呵…依魂…-才是最傻的人…
尖锐的痛楚一点一滴的蔓延开来,他闭上眼,酸意直冲鼻,然而干涩的眼里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隐约,外头传来骚动与呼喊。
他木然地提着剑,一步一步朝外走出。
“向大哥!”沈碧湖不明所以,冲上前来,抓住他的手。
他脚步一顿,缓缓看着她,眼神冷冽无情,骇着了她。他不言不语,也不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只是扬起手,将她甩开,毫不留情。
“向…”她方要开口,奈何他已愈行愈远,不加理会。
前方,同样是大批人马严阵以待,六王爷昂扬立于门前。
“三个月期限已到,向剑生,本王为取剑而来。”
他不语,静静站立,无动于衷。
“你──”见他如此目中无人,六王爷本欲发怒,却在见着他手里的剑时,犀利的眸忽而一亮“啊,已经完成了是吗?便是这把剑?”
就在六王爷忘情地伸手欲取之际,他蓦然抬首。
“你…”六王爷不自觉地被他散发而出的气势震退两步。
“谁敢动它?”低沉而毫无起伏的声调,令在场所有人皆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他神情如冰,眼神却狂乱,充满难以言喻的悲恸与杀气,浑身冷冽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向剑生,莫非你真要反抗本王?”六王爷此时的恫吓显得不若以往那般盛气凌人。
他置若罔闻,缓缓举起手里的剑,激越狂乱无比的眸变得迷离。
“太傻…依魂…”他彷佛失了神,对着剑喃喃自语“若失去-,我如何能活?”
他怪异的行径已引起在场人一阵不解与错愕。
缓缓,他笑了。
“还记得吗?我曾说过的…若流尽鲜血,能换得-永生永存,我将愿意为-而剖开心──”几不可闻的沙哑低喃,于风中飘散。
瞬间,他高举着剑,在众人惊吓的目光下,将剑狠狠插入自己的心窝──
鲜血狂喷,溅上了六王爷不敢置信的脸。
众守卫惊得骚动四起,六王爷被此景震得动弹不得。
染血的躯体缓缓倒下,在血泊中,扬起几不可见的笑意。
这样…合该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他与她,人魂殊途,这是唯一的依归。
她无怨,他亦然。
就让他与她,以魂魄相依,悠悠荡荡,再不分离。
只因他俩有今世,没来生…
“向…向大哥──”
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无法反应,在旁的沈碧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跪坐在地,痛哭失声。
“为什么…为什么?”她双脚虚软几乎不能成行,半跪半爬地移至向剑生身旁,仍然不敢相信方才所看到的“你竟宁可一死…为什么?你说话,说话啊…”那她究竟算什么…算什么呢?
她再如何努力,也无法胜过那个妖女…是吗?
阴红愤怒的眼,盯着插在他心口上的剑,握紧了拳。
不,她偏不信!今生未能如愿,还有来世──
她不信她永远都是输的那一方。
我不会让你孤单一人离开的…向大哥,你等我,等我…
沈碧湖满脸泪水,却扬着笑,站起身,踉跄地,一步一步朝屋前莲池而去。
你摆脱不了我的…永远不…我至死相随!
她闭上眼,纵身一跃,跳入莲花池中,惊起滔滔水花。
“小妹!”后方,传来一声痛心吼叫。
正是沈青海率人再度上山而来。半夜,自房内惊醒的槿儿发现沈碧湖平空消失,吓得险些晕了过去,大呼小叫的吵醒所有人,众人心知事态严重,沈青海立刻来此寻人,岂料竟瞧见这令人惊骇的一幕。
“快救人,快救人啊!”见沈碧湖无端跳池自尽,在场众人皆慌了手脚。
六王爷与一干侍卫还震惊于向剑生的死,对于那陌生女子的跳水尚反应不过来,而沈府众人皆傻了眼,不敢置信。
所有人一阵议论扰嚷,沈青海再不顾其它,亲身跳入莲池救人,花费许久才将沈碧湖抱上岸。
“小姐,小姐!”槿儿哭着跪在她身侧“-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呢?快睁开眼睛,小姐…有没有听见槿儿在叫-?”
沈碧湖浑身湿透,双目紧闭,已然没有鼻息。
“小妹,碧湖,醒来,快醒来!”沈青海红着眼,全乱了方寸,将能用上的急救法全用了上,她却毫无转醒迹象。
“小姐,-醒醒啊,求求-快睁开眼!”
沈青海颤抖着,将怀中同样湿淋淋的身子抱紧,沉痛地闭上眼“…她死了。”
“怎么会呢?小姐,-不能死!小姐啊!”槿儿悲痛哭号。
突如其来的遽变,让所有人都反应不及。
在月光冷冽的照射下,地上两具遗体,是对情爱的执着,是宣示情痴的举动…
肃静的夜,无星无月。
一抹白色身影,缓步而行。
隐于黑夜中的长发透出银光,腰间一串银铃清脆作响。
修长白皙的手拾起地上断剑,轻轻抚过,断裂处便重新接合,完好如新。
“都是痴人啊…”清暖的喟叹于夜中微荡,白色身影带剑举步而离,隐于-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