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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马车停在延寿门口,柳瑛掀开车帘跳出来,然后回转过身将苏昕络扶下来,夏日傍晚夕阳余晖正浓,将灰白墙渡上一层耀眼金边,青绿棉瓦上懒散的蹲着几只乌鸦,偶尔啼叫几声,嘶哑中透着无限凄凉。

    秦公公依旧等在门廊下,浑身缟素两眼呆滞的盯着前方,听到马车声响这才回过神来,待看清来人时,眼睛里又迸发出希望的光芒,连忙迎上来,嗫嚅道:“小殿下,您来了?”

    白灯悬挂,挽纱横扯,阵阵嚎哭传来,苏昕络被强压下去的哀伤又涌上心头,他抬眼朝秦公公看去,却发现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头发已然全白,双眼红肿眼窝深陷满脸死灰,却又禁不住反过来安慰道:“秦公公,你也莫要太过悲伤了……”

    秦公公低垂下眼,答非所问的说道:“蓝烟可好?”

    苏昕络闭眼轻叹了口气,答道:“甫一听到消息便昏了过去,第二日又犯了次老毛病,我跟妻主大人反复劝导许久,应是释了心怀……只是今儿不能亲自来跟阿公拜别,面上不说心里总归是不好受。”

    “唉,也真难为这孩子了。”秦公公抬袖抹了把眼泪,艰难的扯出个微笑,瞅了瞅柳瑛,又抓起苏昕络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缓声道:“他脾气虽温和却最是执拗,打小就爱钻牛角尖,老奴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最是清楚不过……也罢,好在如今有小殿下照拂着,柳小姐亦是心善之人,我便也能放心了。”

    那抹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反而让人看的心都揪成一团,柳瑛最是见不得别人伤悲,尤其穿越到这女尊社会后,每每都要为此违背原则,她走前几步,宽慰道:“苏家主子少,除开我跟公子,也没谁能为难得了他,秦公公不必为此担忧。倒是您,得好好保重自个身子才是。”

    秦公公感激的冲柳瑛福了福身,苏昕络抬眼看了看天,催促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这便进去吧。”说着便抬脚跨过门槛往里走去,沐浴,穿衣、覆衾是为“小敛”,入棺、加盖、行祭奠礼称为“大敛”,都是有着时辰讲究耽误不得,柳瑛连忙跟上去,刚走两步便听得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灰白南墙下,秦公公身子软软的倒下去,献血从额头碗口大的凹陷中喷涌而出,洒泼在雪白的丧衣上,猩红刺目成一片,柳瑛双腿一软,尖锐惊呼脱口而出:“秦公公……”

    苏昕络怔住,接着身子一闪便将秦公公揽在怀里,嘴唇紧咬已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柳瑛走过去蹲下身,无奈叹息道:“秦公公,你这又是何苦呢?”

    秦公公脸色苍白如纸,强撑着一口气,哆嗦着嘴唇艰难的说道:“老奴、老奴早该去下面陪君上,只是惦记着蓝烟,又想着再见小殿下一面,这、这才拖到今日,如今心愿已了再无牵挂,老奴这便去了。”

    话刚说完呼吸逐渐急促,身子剧烈抽搐几下,便再无声响,苏昕络浑身筛糠一般颤抖着,柳瑛吓的连忙搂住他肩膀,试图将秦公公尸身从他怀里接过来,结果他双臂抱的死紧,拉扯间前厅众人听得惊叫已是赶了过来,一身素白的安平女皇冷冷瞥了一眼,便对身后的侍卫挥了挥手,吩咐道:“去,把尸体拖出去扔了,路上仔细着点,弄脏父卿的寝殿,朕绝不轻饶。”

    “是。”那两侍卫领了命便直奔过来,苏昕络额上青筋凸现眼看便要爆发,柳瑛连忙上前几步跪下来,恭敬的祈求道:“秦公公一生追随君上至死方休,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求皇上念他一片赤诚之心,准他尸身同入西陵,君上九泉之下也能有人相伴左右不至太过寂寞。”

    安平女皇冷哼一声,不屑道:“父卿仙去自会随侍母皇左右,秦公公又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想入西陵,简直是痴人说梦。”

    柳瑛还想再作努力,眼角瞥见苏昕络将秦公公尸身轻放到地上,理了理衣衫站起身,跪到柳瑛身边,淡淡的说道:“即便不惦念对阿公的这番忠心,他好歹也算是蓝烟的公,就这般丢入乱葬岗,只怕……”

    安平女皇听闻“蓝烟”两字眼神微有闪烁,摆手道:“皇家自有皇家的规矩,西陵乃历代帝王皇侍安葬之处,岂是他一个低微侍也能妄想的?”

    女皇口气已是松动,但终究是礼不可废,秦公公这番念想已是无望,若因此惹怒女皇,便是得不偿失,不等苏昕络言柳瑛便抢先道:“葬入西陵确是不合礼制,民女想将其带回苏家祖坟安葬,还请皇上恩准。”

    安平女皇斜眼瞟了下柳瑛,沉吟半晌,轻点了下头:“准了。”

    灵堂设在前厅,前来吊唁的皇亲国戚不少,满满的堆了一屋子,有两鬓斑白的年老妇人,亦有被公抱在手上的娃娃,真心伤悲或者虚情假意分辨不出,每个都哭的十分卖力,柳瑛只觉气息沉闷冗杂,两耳轰鸣作响的厉害。

    女皇大手一挥,哭声嘎然而止,侍书站到棺木前,清丽的俏脸上端着庄重,字正腔圆的读起讣文,用词正式复古,念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柳瑛悲哀的发现自己竟是一字都未听懂,见众人皆是一副恭敬神态,便连忙垂下头扮老僧入定。

    诵完讣文,女皇跪到灵堂中间蒲团上,接过诗书递来的香烛,恭敬的对着棺木拜上三拜,然后入面前香炉中,又行完三跪九叩大礼,这才起身站到一旁,紧随其后的是柳瑛先前曾见过一面的四殿下,冷若冰霜的一张脸,配着身上洁白如雪的衣衫,身形虚幻缥缈似皎月当空。

    四殿下跪拜完毕,侍书走到苏昕络面前来,将三注香烛递到他手里,朝棺木方向示意点头,苏昕络缓步走过去,脸上始终面无表情,这副不哭不闹不伤悲的模样让柳瑛心惊,连忙抬脚跟过去,果见他刚一跪下身子便打了个晃,她连忙伸手扶住。

    苏昕络将香烛高举过头顶三拜结束,柳瑛接过来到香炉中,然后也跪到他身边,两人一起行三跪九叩拜别大礼,礼成柳瑛站起身俯身去扶他,结果苏昕络挥开她手,又将礼数行了一遍,嘴里说道:“阿公,蓝烟不能亲来拜别,络儿替他将心意带到,还望阿公莫要怪罪于他。”顿了顿,又说道:“先前入时阿公事事叮嘱惦念,却唯独不曾提到秦公公,想是今日情形早已料到……他服侍您老人家大半辈子,您去了他便失了活下去的方向,早早跟过去也好。阿公尽管放心,络儿定会厚葬他。”

    柳瑛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手臂用力欲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苏昕络顺势站起身,走到安平女皇所在的那一排,刚一站定便又失控的扑过去,抱住棺木一角喃喃道:“阿公,若是您在地下见到爹爹,记得告诉他一声,络儿一切都好,让他勿要挂念。”

    “络儿,别这样,坚强些。”柳瑛吓了一跳,这般严肃的场合,如此举动很是煞眼,她连忙快走几步奔过去将他搂抱在怀里,拖扶到一旁,众人这才有秩序的上前祭奠起来。由于人数过于众多,直到天色微黑才算走完过场,然后便有四个壮的女子走上前来,抬起棺盖覆上去钉牢,拿雪白锦缎整个将棺木遮住,这才算毕。

    苏昕络一直安静的窝在柳瑛怀里,这般压抑模样真倒不如好好哭上一场发泄完毕,回去的马车上柳瑛怎么安抚劝慰他都不吭声,到了府里晚膳也不肯吃,柳瑛便也只好跟着挨饿,扶他上床后依旧搂着她不肯撒手,柳瑛轻叹口气,只得脱掉鞋袜外袍爬到床上去陪他躺着,肚子咕咕直叫,努力闭上眼睛,心里琢磨着若是睡着了便不饿了,然后便真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刚微亮苏昕络就醒转过来,见柳瑛睡的深沉便轻手轻脚的爬下床,穿戴完毕提起墙上宝剑去了后花园,足足练了半个时辰才停歇。已是多次经历生离死别场面,本以为自己会控制住情绪,可终究还是失了仪态,睡醒一觉心里舒畅许多,很多事情已然发生,纵使再多伤悲亦无法挽回,他不能如此轻易便被打倒。况且,自己还有她陪在身边……

    回到东厢,柳瑛依旧尚未起身,他也不催,自己先行用过早饭便带着青竹去了寿材店,替秦公公挑选了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寿衣鞋袜也置办上一套,又请风水娘子给算了个入葬的时辰这才打道回府。

    苏昕络的确如在年太卿面前承诺的那般,未曾怠慢秦公公,着寿衣小敛,停尸苏府三日,又行大敛祭奠之礼,这才将棺木装入马车,运到京郊乘云山下。并非苏家直系亲人,自是入不得祖坟,便只得在奴仆墓地那边寻了个风水俱佳的位置下葬。

    已是日暮时分,残阳挂在半山腰,微凉的风吹得四周坟头青草唰唰作响,青竹扭头拿手背抹了把眼泪,苏昕络先前已是心伤过一回现下倒能淡然以对,只是蓝烟面色平静的看着奴仆填土入坑,眼神略有涣散之意,见她担忧的看着自己,蓝烟一瞬间便又回过神来,抿了抿嘴角,轻声道:“妻主大人不必担忧,秦公公子便是这般决绝而不留余地,今日之事早在蓝烟意料之中……”

    柳瑛点了点头,便再没多言,众人默然的看着装存棺木的土坑被填完,然后堆积成个矮丘,用两块扁平石头压在坟头,墓碑倒是请人雕了石字,两尺见方的汉白玉上方方正正的刻着“秦公公之墓”几个大字,看在柳瑛眼里却很是凄凉。

    花样年华进入闱,半辈子侍奉别人,此间苦乐自不必言,且不曾嫁人生女,未享过天伦之乐,主子故去便执意追随,死后差点被丢去乱葬岗,如今虽得安葬却连个披麻戴孝的都没有,正如墓碑上所刻之字,众人皆称其为秦公公,而他真正的名字,又有几人真正知晓呢?这便是一个男子的一生,仔细想来,何其可叹又何其可悲……

    沿着来路返回,途径苏家祖坟,柳瑛抬眼往里看去,最近一排有个已经挖掘完毕的新坑,修葺整齐用材低调却又不失奢华,故去之人皆已入葬,此坑想来应是属于苏昕络与自己。她深深的看了几眼,暗自轻叹口气,数年后当自己驾鹤西去,站在自己坟墓前嘤嘤啜泣的儿女们,会不会也如自己方才那般慨叹自己懦弱庸碌无为的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