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过后几日,苏府便收到大舅姥爷苏琏云的妻主沈思蕊来信,说是已得皇命不日便要启程赴京就任中书侍郎,虽说实权上比不得江浙总督,但职掌昭命,行走于御前,乃正一品要员,品阶上甚至高于各部尚书,现任宰相谢矜便是先由中书侍郎做起,今上就位后便将其擢升为相,此后中书侍郎一职空闲数年,而谢相近年来身子愈渐衰败,沈思蕊此番升调,可谓前途不可估量。
苏琏云自是欢喜非常,中书侍郎自有上面赐下来的府邸,但多年空置打扫清理也需时日,妻主初回京都怕是少不得要在苏府逗留些时日,便同苏昕络草草的打了声招呼,就拉着沈子祺赶回景园忙着收拾整理房间去了。
柳瑛见苏昕络一脸暗沉,便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面前,询问道:“大舅爷妻主高升,于苏家亦是乐事一桩,为何愁眉不展?”
“乐事一桩?霉事一件才对。”苏昕络白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江南乃盐茶富庶之地,亦是河槽之运的枢纽,有沈思蕊坐镇,苏家船只畅通无阻,如今她回调京师,少不得要大费一番周折……恐怕过些日子,我还得亲去苏杭一趟。”
她疑惑不解的皱眉道:“苏家是皇商,所经营的产业乃是皇室首肯并且支持的,即便江浙总督换任,想来也不敢有所刁难。”
“皇商?铁是限定物资,盐茶亦有官府统一规价,投入高获利低,又有高额赋税在身,若不寻些旁门左道,哪里还有苏家今日的风光?再者,同青云的生意往来,须从江浙入境再转由河道运至京都……随便哪样追究起来,那都是满门抄斩的死罪。”苏昕络长叹了口气,摆手无力道:“同你说这些作甚?你又哪里会懂……”
商贾人家有哪个是家底清白的呢?他所谓的“同青云的生意往来”只怕除不开“盐茶铁”这三种国家监管的物资,这还只是河槽运输所牵扯的,同其他两国的陆路往来,想必也是如此这般牵一发而动全身,苏家这团浑水实在太深太复杂了,除了佩服苏家祖上有本事外,柳瑛只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发寒,虽说不上刀口上讨生活,可脑袋几时会掉都不晓得的日子还真有些不好过。
想到女皇那本堪称详尽的折子,她看着他的眼睛,肯定的说道:“那日同女皇谈话,也略微提及到此,苏家那些旁门左道见不得人的东西,恐怕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苏昕络拍案而起,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质问道:“你不是说她只同你喝茶闲聊,为何会提及苏家生意?你到底隐瞒了多少?胆子倒是不小,竟敢骗起我来了?”
“我没有,你别激动!”柳瑛连忙辩解,将衣领从他手里抽出来,倒退两步深呼了几口气,才解释道:“就随意提了几句,我哪里懂得这些东西,她便转了话题。今日听你这么一说,回想她当日的口气,便有种老底被人看穿的感觉,这才提醒你……”
苏昕络定定看了她几眼,便又坐回到位子上,柳瑛连忙狗腿的替他倒了杯热茶,又笑道:“沈家与苏家乃姻亲,摆在明面上的关系,旁人一看就明了,皇帝虽然忌惮苏家,可也不至于因此就如此大动干戈,江浙总督位置何其重要,中书侍郎我虽不知是干嘛的,可看大舅爷那个欢喜劲想来也不差。再者,就算皇帝有意打压苏家生意,只扯出沈家一条线也是杯水车薪,若是所有明暗关系都给她掌握了,苏家也就不可能屹立几百年而不倒了,是吧?”
“那是自然。”苏昕络哼笑,接过茶碗抿了口茶,脸色已是舒缓不少。
柳瑛见状也寻了个椅子坐下,替自己斟了杯茶,脑子里慢慢整理着这些时日来所得的各种信息,又详细思索了一番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官商制度,渐渐的萌出些大胆的想法,再仔细一斟酌,便觉得这些想法非常贴切合宜。
如今所需要的,便是慢慢等待时机。只要一个时机,只要苏昕络不打死自己,只要女皇肯耐心听下去,她就能继续过她混吃等死脑袋无忧的日子了。
一直到三月中沈思蕊都未能到京,中间又收过她几封书信,说是须在杭州等候新任总督,办完相应的交接事宜方能启程,府邸倒是提前派了下来,苏琏云带人收拾出来,又请风水娘子卜了个黄道吉日便带着沈子祺搬迁了过去。
柳瑛膝盖上的伤意料之外的有些严重,回府后苏昕络便着人请了大夫,汤药加上外敷,个把月过后走路还是有些许抽痛,看症状估着像是韧带损伤,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果真是有些道理。
等到伤势好全时已是三月下旬,在这个世界里清明是个大节日,也有柳,扫墓,踏青,荡秋千等习俗,节前几日顾姨便忙碌着带人采摘新柳遍庭院,因着苏府够宽够广的缘由,柳这样简单的活计却让府里奴仆个个累的气喘吁吁。
而到了清明那一日,苏昕络却放了所有人的假,有丧考妣的便回家祭拜,无父无母的则在府里歇息一日,只带着柳瑛跟一个马夫,提上食盒跟冥纸,一大早便出发前往位于城东三十里地外的苏家祖坟。
细雨纷纷,周身被刷成绿色的马车缓慢的行驶在拥挤堵塞的道路上,柳瑛用手挑开车帘一角朝外望去,细密雨丝中每张脸孔上都写满哀伤,一瞬间眸子里便只剩下一种颜色,情绪也渐渐被感染,想到前世的父母兄弟姐妹此刻或许正站在冷冰的墓碑前同自己说话,眼角便禁不住有些湿润起来。
“没出息……”苏昕络甩了块丝帕出来,便一脸不屑的扭过头不看她,柳瑛陷在悲伤里未曾接话,只是木然的接过手帕抹了抹眼睛,又拧了拧鼻涕,然后又木然的将手帕递还回去,苏昕络气的脸都青了,袖子一甩车帘一响,上好的一块丝绢手帕便被抖落春风中,被后面接踵而至的马匹踩落蹄下,合着雨水泥浆凌乱成一团。
行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到达苏家祖坟所在的乘云山脚下,雨势已经停歇,正是花红柳绿蝴蝶翩飞的早春,刚一跳下马车便有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抬眼仰望那高耸雄伟的乘云山,天很蓝白云山间绕,坟场由灰黑石板铺砌,坟头整齐墓碑庄严,周围有小河环绕,冰消雪融,流水哗啦作响,她再次被苏家祖宗震撼到,祖坟也能选到这么个依山傍水的世外桃源所在……
苏昕络从马车上下来,素衣素簪,脸上脂粉未施,接过马夫递来的食盒跟冥纸,便抬脚往祖坟入口处走去,柳瑛想也未想便抬脚跟上,苏昕络听到响声定住脚步,转过头诧异道:“你跟上来作甚?”
见柳瑛一脸怔楞的神情,从手里的冥纸中拆出一小沓,塞到她手里,指着左首不远处那处坟堆,鄙夷道:“莫非入赘到苏家,便连自己的生身父母都遗忘干净了?”
“想着兴许公子需要陪同……”那是“柳瑛”的父母,她的确从未惦念过,也不晓得他们葬在何处,连忙试图辩解,苏昕络手一挥,冷淡道:“不必了。”
柳瑛抱着那沓冥纸,朝着苏昕络手指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有一片坟头呈现眼前,跟苏家祖坟的肃穆庄严不同,这里坟头是用黄土堆起,每个坟头前斜了块木板,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所葬之人的名姓,想是苏家家生奴仆丧葬之处。
时间尚早,不必担忧遇上其他前来扫墓的奴仆,于是柳瑛大胆的从这个坟头蹿到那个坟头,一座一座察看过去,最后在西北角一座坟前站定,面前墓碑上刻着“先妣柳红与先考柳钱氏之墓”。
虽说自己不是这身体的本主,但是死者为大的道理她还是懂,站在坟墓前她端起恭敬的神情,拱手朝天拜了三拜,又撩起衣摆跪下去,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又细心的将坟头杂草拔掉,从地上捧了一捧泥水混合物洒到坟头上,这才拿起冥币准备烧完走人,冥币拿在手里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火折子,只好折返回苏家祖坟同苏昕络借上一借。
一身白衣混在灰黑色的背景里很是扎眼,柳瑛老远便瞧见他跪坐在墓碑前的身影,脚步不由得加快,到得面前却猛的吃了一惊,嘴巴哆嗦了半天终是未能将来意说出口,只怔怔站在那里。
苏昕络垂眼敛眉的跪坐着,扇子般的睫毛轻轻一眨,便有大颗泪珠滚下,泪珠滑过白皙素净的脸,最后落到石板地面上,手里不紧不慢的往石碑前预留的小坑里塞冥纸,微风轻吹火苗随之晃动,他似是本不曾留意到有人走近,边烧边口里喃喃的说着:“爹爹,昨个顾管家带人清理库房,翻出了小时候您给络儿扎的纸鸢,爹爹真不愧是京都知名的才子,那金鱼画的活灵活现的,特别是那对大眼泡……只是年岁久了,竹架已是松散,裱糊的云宣也破败不堪,顾管家本想做主丢掉来着,络儿未同意。虽说是破旧了些,到底是爹爹亲手扎给络儿的,留着作个念想也好啊……”
柳瑛见过苏昕络很多面,或野蛮强悍,或淡定从容,或恼羞成怒,或别扭嘴硬,却从未见过他这般脆弱无助,泪珠颗颗滑落,无声的敲打着她的心房,从前闺秘曾调笑的说过,某些时候,无声流泪的男人最感最能打动人,感倒不觉得,但的的确确能勾起女子的母,让人不由得自心底上萌生出怜惜之意。
苏昕络也不过是这个女尊世界里的众多男子中的一个,本该生活在父母的宠爱中,闲时绣绣花作作画,到了出阁的年纪便由父母寻个合适的妻主嫁了,以后相妻教女,过着几千年来夫道人家过惯的平静日子,可偏偏出生在苏家,又倒霉的一个姐妹都没有,不得不自幼习武学文读商经,父母相继过世后便只得抛头露面维持苏家生意,为保苏家不被皇室吞没又无奈的招赘了个奴仆之女为妻,亲戚虽多却无一可靠,或是对苏家财富惦念,或是作壁上观翘首以待的等着看他笑话,念天地之悠悠却只他孑然一个……柳瑛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他跟自己倒是身世相似的很,既已成亲除非死亡怕是难以分离,倘若注定这一辈子要同这样一个人纠缠一生,对他好一些自是应该的,只是他的脾气需要改改才好。
柳瑛走到他面前,在衣袖里翻腾了一会才发现身上未有“纸巾”这种久违的现代物品,手绢这种男儿家携带的东西也自是不会有,于是抬起袖子俯下身,轻柔的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语调也放的极缓慢温和:“莫哭了,若是爹爹看到你这般伤心,于九泉之下也是难安。”
苏昕络跪在地上抬手顺着她的袖子一扯,柳瑛踉跄往前挪动一步,站定后才发现他已经将头埋在自己衣袍间,两只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肩膀微微抽动着,她浑身顿时一僵,两只手微微张着不知该往哪里放,推开他自是不能亦不敢,咬了咬牙,这才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搭,将他环抱在怀里,手掌在他背上安抚的拍打着。
日上三杆,阳光渐暖,主道上已能看到稀疏的人影,柳瑛松开手,轻推了推苏昕络的胳膊,小声询问道:“回吧?”
苏昕络早就止住了哭泣,情绪也在柳瑛的轻抚下调整过来,之所以埋在她腰间不松手,完全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现下情景。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失控的,打小他便是要强的人,练功多苦多累他都咬牙忍下去,爹爹跟娘亲过世他亦是强撑着办葬礼半滴眼泪都不曾流,却偏偏今儿哭成这般,还给她瞧见,甚至还恬不知耻的对她投怀送抱以求抚慰……又羞又恼又悔恨,只得缩起头来当乌。
柳瑛看他不吭声便想将他从湿地上拉起来,可他两只手死命扒着自己的腰部不松手,个头悬殊又加上人家还会功夫,她自然不敌,歪头瞥了眼奴仆林地那边躲躲闪闪的眼神跟不断晃动的头颅,苦笑道:“当着一堆家仆的面这般亲热,公子就不怕被人暗地里指责不守夫道有伤风化?”
这句话甚是管用,语音刚落地苏昕络就飞速的松开手,从地上跳起来站到离她三丈远的地方,细眉倒竖眼神冰冷,可惜那红如晚霞的脸将他的内心暴露无余,这副样子不但没吓到人,反而让她有些想笑。
当然,她是怎样都不敢笑出来的,硬是憋回了肚子,然后无所谓的指指几近头顶的日头,催促道:“日已近午,还是赶紧回府吧,否则午膳都要错过了。”
“就知道吃。”白了她一眼,他倒是顺从的抬脚往外走去,柳瑛连忙跟上,到得入口处又想起还有事未曾完成,便停下来,将手伸向他,说道:“借火折子一用。”
“你要作甚?”苏昕络疑惑的皱眉,却还是从袖子里将火折子掏出来递了过去,柳瑛接过来,笑了笑:“总不至于做坏事便是。”
柳瑛又回到柳红夫妇坟前,取出火折子将冥钱点上,地上刚下过雨湿意很重,她从边上树下捡了木来翻弄着冥钱,嘴里也学着苏昕络喃喃道:“既然占了你们女儿的身子,以后便由我来替她尽孝道,这钱数目虽然不多,但总算是我的一番心意,你们就拿去吧。当然了,拿了我的钱也要在下面保佑我长命百岁,不然我翘了辫子后就没人给你们送钱了。额,最好还要保佑我混的比现在好些,这样明年今日便能多替你们烧些纸钱了,这样你们在地下也能有好日子过不是……”
抬眼往大道边一打量,发现苏昕络正站在马车边一脸不耐烦的朝这里张望,连忙打住话头,直起身子又对着坟头拜了三拜,这才转头欲出坟地,刚走两步又倏地掉转头,讪笑道:“不长命百岁也无妨,只要公子温柔些,勿要再对我动武,也便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