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并未禁止燃放烟花爆竹,除夕夜天刚抹黑就四处“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府里主子们凑一块,下人们凑一块,唯独柳瑛这个中间份子无处可去,一个人枯坐在柴房里就着火盆烤地瓜干。
晚饭仍是顾姨送了来,照例两菜一汤,不过因着过年的关系,白菜变成红烧,豆腐变成腿,汤也是小炖蘑菇,两个白馒头外加一壶烧酒。大半年未见荤腥,柳瑛恶狼般风卷残云,不一会就盘碗干净,连酒壶都见了底。
酒足饭饱本该大被好眠,偏生耳边不断涌入响成片的爆竹声,推开窗户向外望去,白茫茫一片,廊下红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形单影只的她总算是品出点年味来,腔里也渐渐涌上来些许的伤感。
去年的春节,爸妈赶新潮,在五星级酒店定了桌,外公外婆爷爷并叔叔阿姨舅舅舅妈的十几个人堆一起,边看春晚边吃喝,浓浓暖意中让她很是感慨,一感慨心跳就过速,当夜便犯了病,一伙人匆忙将她送到医院,终是没能抢救过来,
先天心脏病,缠绵病榻多年,数次生命危急,家里人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当自己灵魂站在医院走廊里,看到他们云淡风轻的将自己送入太平间时,并没有太多伤感,反而觉得是种解脱,大概父母那边也是这般想法,早死早拖生,免得再受太多罪。
只是如果可以选择,她绝对不会在除夕夜离开,父母都是开朗豁达的人,身份地位在那里,容不得他们太多情,况且家里兄弟姐妹不少,三五年或者八年十年后,或许早已不记得自己这个早夭的女儿,但除夕夜对他们来说却变了味,不再是新年伊始的象征,更不是亲人团聚的佳节……
罢了,过去的就不再回来,人生也没有那么多如果,这世已是意外拣来,又摊上个无病无灾的身体,虽然处境差了点,活的窝囊了点,却也是值得珍惜的,毕竟活着本就不易。
厨房那边一波波的欢声笑语传来,想来顾姨是没时间过来取食盒,便喝干了酒壶,收拾起盘碗碟子放到一边,生了火盆铺了被子睡下去。被子很薄,床板也很硬,柳瑛蜷缩起身子,把长衫裤子等衣物统统盖上去,过了许久才生出些暖意,人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她有睡觉关门的习惯,这样让她很有安全感,半夜迷迷糊糊间听到门板被踹的震天响,这般动静,显然是青竹的风格,于是一个激灵醒过来,一边套衣服一边冲着门口喊:“来了,马上来开门!”
衣服穿的乱七八糟,门一开一阵冷风吹过来,柳瑛立刻打了个喷嚏,青竹看到她立马要发火,结果瞄到了她身上露在外边的半截裤腰带,顿时涨红了脸,“哗”的转过身,怒吼:“你……把衣服穿好先!”
她低头扫了眼,顺手将腰带塞到裤子里,拢了拢外袍,又束好带子,嘴边泛起抹笑容。果然是女尊社会,再彪悍的男子遇到这种事也没辙,心情顿时大好,转到青竹面前,拱手笑道:“不知青竹公子半夜来此,所为何事?”
青竹被她一问顿时一激灵,差点忘记正事,连忙拔腿就走,见柳瑛还傻站在原地,于是扭头急道:“里来人了,还备了你的礼,赶紧去前厅谢恩。”
柳瑛一怔,知道耽误不得,连忙跟上。
积雪未化,晚上寒气上来,结了厚厚一层冰,青竹跌跌撞撞的走着,几次险些摔倒,眼看正厅就在跟前,脚步不由的加快,结果冷不丁的踩到冰茬子上,后背着地摔了个结实,疼的他当下就红了眼眶。
“哎呀,怎地这么不小心?摔疼了吧?”柳瑛连忙抢上来扶,青竹气呼呼的甩开,柳瑛倒退两步,勘勘踩在那冰茬上,“哐当”一声倒栽下去。
青竹顿时乐了:“哈……叫你笑我,报应啊报应!”说着便爬起来,揉了揉摔疼的屁股,径自走了。
“祸害遗千年,好人没好报啊……”柳瑛两眼望天,已是无语。
正厅难得灯火通明,丫鬟小侍整齐的列在门口,蓝烟提着个灯笼站在廊下,远远看见柳瑛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嘴角弯了弯,忙迎上来:“妻主大人,你可来了!吆,这是……又摔了?”
柳瑛大喘着气,摆摆手,摇头道:“哎,不提也罢!不是里来人了么?青竹催命似的,我还是赶紧进去吧。”
说着便抬脚往厅里走,蓝烟伸手拦下她,在她全身上下扫视了一番,笑道:“妻主大人就打算这么着过去见客?”
“挺好的呀!”柳瑛原地转了个圈,觉得没什么不妥的,没破没脏亦没补丁,年前特意清洗干净就留着新年来穿的。
蓝烟叹了口气,接过身后小侍递来的衣物,放到她手上,道:“赶紧换上吧,怠慢了贵客,回头又有苦头吃了。”
料子柔软顺滑,花样繁复,做工致,难得的是非常合身。更衣的间隙,蓝烟散了她的发,梳顺并在头顶绾了个髻,上一只金簪子,又指挥小侍拿来合脚的靴子……如此这番一折腾,顿时麻雀变凤凰。
柳瑛本就生的婉约纤细,在天青云锦的衬托下,身段更加婀娜多姿,乌发俏脸,隐有楚楚动人之姿,饶是自幼在中见多识广的蓝烟,都看的发愣,更别提边上那些丫鬟小侍的。
大厅金碧辉煌,地上铺着灰白大理石,屋顶四角镶嵌着数颗鹅卵石大小的夜明珠,桌椅皆是上好的梨木造就,搁板上摆放着看不出年代的古董花瓶,寒兰熏香自金色熔炉里缓缓飘出,沁人心脾而又透骨彻肺。
主位上坐着个五十上下的男子,上身宝蓝夹袄,下身青色衫裙,两鬓斑白,眉目极是慈祥,一双眼睛却光四。进来前蓝烟已做解说,这男子便是年太卿的贴身侍秦氏,当初年太卿甫一进便伺候在身边,沧海桑田这么些年过去,地位自然尊崇无比,也难怪苏昕络会如此细致的装扮自己。柳瑛一走进大厅,便打着呵欠凑上前:“对不住对不住,晚间多喝了几杯,扛不住困意就先歇下了,来迟了,还望秦公公莫见怪。”
苏昕络陪坐在下首,肤白裳红,容色堪比新嫁郎,听到柳瑛这番客气话,便轻笑着补充道:“妻主酒量不好,沾不得酒,这事也怨昕络不好,没劝的住。”
“不妨事。”秦公公云淡风轻的摆摆手,将茶碗搁到桌上,小步快挪的来到柳瑛面前,前后上下这么一打量,赞叹道:“好个标志的女儿家!”又看向苏昕络,捂嘴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哪,难怪乎小殿下宁可皇夫不当也要召之为妻主。”
苏昕络两颊飞红,拿袖子挡了脸,嗔道:“秦公公,又取笑人家!”
柳瑛只觉平地狂风起,冷的她浑身皮疙瘩都起来了,要不是手还被秦公公握在手里,她肯定忍不住要抖上三抖,这苏昕络太妖孽了,正经的戏子在他面前怕也是要逊色三分,还好自己从没有过震妻纲的打算,本不是一个段位的。
见秦公公没有离开的打算,柳瑛便落了座,接过青竹心不甘情不愿递来的茶水,轻挪碗盖,汤色黄绿明亮,抿一口,滋味鲜爽回甘,深吸一口气,茶香绵长持久,果然不愧是上好巴山雀舌,百两银子才得一斤。
面上当然也要说些客套话:“这天寒地冻的,劳烦秦公公跑来一趟,小女心下很是过意不去!”
“应该的……”秦公公点了点头,抿了口茶水,又轻叹口气:“太卿君上只得音冉殿下一子,自幼疼爱非常,婚嫁也由着殿下子,苏家虽世代皇商,毕竟是商贾人家,士兵工农商,商在最次,世人多轻贱……此事不提也罢,所幸殿下很得妻主疼爱,君上也算欣慰。只是殿下蓝颜薄命,竟早早去了,留下小殿下一个孤零零的……”
秦氏言语间已是泪流满面,苏昕络脸色也不好看,低垂了头,轻拍了拍秦氏的手,秦氏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挤出抹笑容,又道:“小殿下容貌长的肖像乃父,君上怜他年幼丧亲,本想接进亲自抚养,偏生给个管家拦住了,手里竟还有殿下的手书。”
柳瑛擦汗,陪笑道:“家母执意将公……内子留在府里,也是为着正夫大人遗命。”
秦氏瞪眼:“殿下子软,事事由着妻主,哪里是他的意思。这苏家家业是大,但这些年小殿下可受苦了,抛头露面不说,还落了个蛮横霸道的坏名声,京城世女皆不敢上门求亲,差点没把君上给急死。”
“内子绝色倾城,门口一站,立时六粉黛无颜色,连皇帝陛下这个做姑姑的都直了眼,哭着喊着要纳他为皇夫,君上真是多虑了。”柳瑛嬉皮笑脸的,秦氏一听就了脸,眼睛四下打量着,怒喝道:“休得胡言乱语,仔细隔墙有耳,丢了脑袋。”
苏昕络扭头一打量,见青竹站在门口拨弄香炉,蓝烟端茶送水,除此之外诺大的厅里再无他人,安抚道:“公公放心,此间都是自己人。”
秦氏脸色渐缓,柳瑛忙溜须拍马:“年关将近,府里事情多,各处店铺掌柜又上京来汇总,内子脱不开身已是多日未曾进,不知现下君上身体可好?”
“小年病了一场,太医院老院判开的方子,吃了几天便好转了。”秦氏伸手点了点柳瑛额头:“你这小妻主倒是有心,早早的送了年礼来,老奴也跟着沾了光。”指了指身上的宝蓝夹袄,得意道:“诺,这便是,听君上说是容锦坊的上等货,倒让老奴在侍里长了把脸。”
那是苏昕络有心,柳瑛看向他,人家却不理会,只转头吩咐蓝烟:“去,把给秦公公准备的礼物拿出来。”
秦氏一愣,连忙道:“小殿下,这可使不得,老奴哪敢要您的礼,回头君上要责怪老奴的。”
苏昕络笑笑,拉着秦氏的手,挑眉道:“小辈孝敬您的,谁也说不得不是。我料准了您今日会过来,一早就准备好了,您要是不收,那可就辜负我这一番心意了。”
“这……”秦氏故作难为情。
“就是,内子说的极是,这是我们小辈的一份孝心,您可一定要收了。再者,以后少不得要麻烦秦公公呢。”柳瑛也帮着劝,见蓝烟抱了个长条形的盒子来,连忙接过,放到秦氏身边,秦氏也就不好推辞了,又客气了几句便笑纳了。
又坐了几盏茶的时间,三更更鼓响起,秦氏这才打了个呵欠起身告辞,马车侍从皆在门外,于是柳瑛苏昕络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将他送出去,上了马车秦氏这才想起一事,又跳下来叮嘱了一番。
苏昕络原是打算明日初一一早便带着柳瑛进,听秦氏的意思是新年各路王侯家眷都入京团聚,本身里夫侍子嗣又多,熙熙攘攘的也腾不出空来同苏昕络亲近下,便让他们年初五以后再进,年太卿这番打算也极合理,便应下了。
柳瑛一听明日不需要进,立刻浑身一轻,待马车转出前门,便打着呵欠往回走,准备床上一躺睡个自然醒,结果没走两步被揪住胳膊,扭头一看,一身枣红华裳的苏昕络柳眉倒竖的瞪着她:“到我房里来!”
柳瑛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