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似的看向崔珍娘,直到看到她脸上的笑容,确认了她并非玩笑后,才愣愣地半张着口,旋即像是被人抽去浑身的力气般,圆圆胖胖的肩头都垂了下来。
他站起身,声音微微沙哑:“你……别忘记就行。你娘就你一个女儿,你离京五年,每年你娘的忌日,就只有你爹和我这把老骨头去看她,也没个小辈给她烧纸,她那么喜欢热闹的性子,该多寂寞啊……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她就总念叨着再生个孩子,孩子多才热闹啊,可一直没能——” 张老相公眼神放空,陷入回忆般念叨着。
然而,“外公!”崔珍娘发出尖利的叫喊,陡然将他的回忆打断。
张老相公愣愣地看她,便见崔珍娘嘴唇紧抿,声音颤抖:“外公,您别说了……”
“母亲在我心中,从不敢忘却。求您……不要再说过去的事了,您每说一句……我都愈发痛苦……”她低下头,双肩颤抖着,仿佛被不堪沉重的痛苦压身般渐渐低下身去。
张老相公嘴唇张了又阖,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他起身,胖胖的腰微微佝偻着,比之之前中气十足的模样,仿佛一下老了十岁。
“不说了不说了,你……记着她就好。”他摆着手说了这一句,便慢慢地走了出去,也不看方朝清一眼,方朝清朝他问好,他也没听见一般,只径自走了出去。
看离开的方向,分明是走向崔夫人生前居住的院子——崔夫人过世后,崔相便因难以承受日日睹物思人的痛苦,而搬出了原本与崔夫人共住的院落。
直到张老相公的背影完全消失,方朝清才将目光收回。
崔夫人临去世前只嘱托他娶她的女儿,照顾她一生一世,满满都是对女儿的担忧,然而,她一离世,留下的牵挂何止崔珍娘一个?
张老相公与其亡妻恩爱甚笃,三子一女皆是亡妻所出,因而对子女,尤其是唯一的女儿崔夫人甚是宠爱,哪怕崔夫人容貌平平,甚至后来又生下容貌畸形的崔珍娘,因而暗地里饱受诟病讥讽,张老相公却也始终护着女儿。
当年崔夫人去世,方朝清第一次见张老相公时,他守着崔夫人的尸身,哭地涕泪横流,见了方朝清,便挥舞着拐杖打他,方朝清不躲不避,他却只打了几下,便力竭一般,扔了拐杖,又踉跄着跑到女儿尸身旁痛哭。
之后,方朝清与崔珍娘在崔夫人热孝未过便成亲,张老相公没有来,只是据说在家中砸碎了无数杯盘碗碟。
次日,崔相便宣布与崔珍娘义绝,再之后没几天,方朝清和崔珍娘便离开了京城,几年不闻京城的消息。
自然也就没再见过张老相公。
这次见面,不过是第二次。
张老相公与崔珍娘相处的情形,则是第一次见到。
脑中回想着方才所闻所见,方朝清一时有些怔忡。
他背负着崔夫人的命,便也一并背负了她的牵挂和责任,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很好的完成自己的承诺。
然而,不论实际情形如何,一味盲从地遵守承诺,甚至违背了承诺之人的本愿,真的是最好的做法么?
方朝清看向崔珍娘,目光一时复杂难辨。
而此时,崔珍娘已经满脸笑容,欣喜地看着他,“清郎,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我好叫人准备你爱吃的菜,马上就用午饭了,也不知来不来得及……”她絮絮地说着,因为不能及时准备方朝清爱吃的饭菜而有些焦急还有些自责,转着圈就要找人马上通知厨娘改换菜单。
方朝清打断了她:“珍娘,午饭先不急。”
他看着她,面容平静,目光里却透着果决:“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崔珍娘的身体陡然一颤,目露恐惧。
方朝清闭上眼,又睁开。
“珍娘,我们之间,该有个决断了。”他看着她,目露悲悯,口中却说出对她而言无比残忍的话。
“我此次来,是与你和离的。”
崔夫人生前所住的院落很是清雅干净,崔相命人日日打扫看顾,因此即便她已逝去多年,又没了人住,也依旧保持着往日的模样。
方朝清没让下人跟随,自己走了进去,然后找到了张老相公。
张老相公就坐在院中的亭子里,倚着柱子一动不动,远远看去像是睡着了般。
方朝清走过去,脚下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走到近处,便听到老人含糊的呢喃声。
“你怎么就那么傻……”
“又傻又狠心……光念着你女儿,怎么就不想想其他人哪……”
“得亏你娘走得早……“
“爹知道你心里有愧,想补偿她,可也用不着用命填哪……”
“你为她丧了命,她心里头最重要的也不是你这个娘。“
“我的傻闺女……“
……
一句一句,翻来覆去,话声含混着哽咽的泪水,在寂静的院子里随风散去。
方朝清听了一会儿,眉头渐渐蹙起,随即刻意咳出声,立时便惊动了亭子里的张老相公。
转头见到是方朝清,张老相公的脸立即红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抹去脸上未干的泪水,朝着方朝清又是两眼一瞪:“你来做什么?!滚滚滚!“
方朝清却不为所动,反而还上前又走了几步。
“张老相公,可否请您,“他轻声唤道,”——告知在下一些崔夫人,以及珍娘的事。“
张老相公陡然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