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说道:“比如说:李——”他说个“李”字,差点带出毛驴两字来。
他停顿一下,才说:“李发,”李毛驴听到萧队长叫他的名字,给楞住了。多少年来,屯子里人没有叫过他本名,光叫他外号。这回他很吃惊,也很感动。吃惊的是萧队长连他名字也知道,感动的是这八路军官长不叫他外号,叫他本名,把他当个普通人看待。娘们走道以后,好些年来,他自轻自贱,成了习惯,破罐子破摔,不想学好了。没存想还有人提他的名字,他用心地听萧队长往下说道:“李发乍来这屯子,可不也是一个好样庄稼人?租地主的地种,临了,两个毛驴都赔进去了,小孩也闹病死了,娘们养活不起,不久走道了。乍来那时候,他要钱吗?”李毛驴顺下眼睛。他想起他的毛驴、孩子和娘们,他想起娘们走道以后的头一个下晚的阴阴凄凄的情景。他想起来,有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饿得慌了,到人家地里劈一穗苞米,被人家抓住,打得皮破血流,昏倒在地上。他想起往后的日子,人呆得住,嘴呆不住,结交一帮二混子,放局子,跳二神,正经活不干。人家瞧不起他,他不在乎,因为自己首先就瞧不起自己。这回萧队长却叫到他的名,也不轻贱他,这却使他不知咋办好。萧队长还在说着,态度很温和。
“早先不好的事,都是地主逼咱们干的,不能怪咱们,如今害人的坏根抠尽了,再不学好,再不朝前站,那就要怪自己了,到了人民当权的时代,大伙都应该改造,分了地,就得好好生产,做个好样的人。你们多唠一会,我去看看老爷子跟老太太他们。”
萧队长从屯溜子的座谈会上走出来,参加老人会。他坐在门外,屋里人都没有看见他。他听见老孙头正在说道:“穷棒子闹翻身,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老爷子,别说你岁数大了,太公八十遇文王。咱们五十上下的人,也算年纪大?上年纪的人,见识广,主意多。不瞒老哥说,萧队长有事还问咱。这回上三甲开会,咱说,有了牲口,就数车子最当紧,老初偏说,碾盘顶要紧,临了,萧队长还是说老孙头我说的对呢,老初算啥呀?咱过的桥比他走的道还多……”
老田头见他扯远了,打断他的话,改换话题道:“没有共产党,咱们不能有今天,咱算是领共产党毛主席的情。在座的人,哪一位没有得到共产党的好处呢?”
一个银白头发的老太太移开嘴里的烟袋,连忙接过话来说:“谁不领共产党毛主席的情?早些年,总是锅盖长在锅沿上。这下穷人算是还阳了,比先强一百套1了,咱们都得挺起胸膛来。”
1一百倍。
一个老头子顶她:“你干啥不挺起胸膛?光叫人挺起胸膛,头年你二小子哭着要参军,你还扯腿呢。”
白头发老太太说道:“你胡扯,我扯什么腿?我还叫他不用惦念家,要好好地干,对地主恶霸,不用客气,咱们把他得罪了,他心有咱们,咱们也得加小心,脚不沾地地干。”
老头子笑道:“光说得好听!”
萧队长怕老头子把老太太顶得难堪,连忙站起来,拿话岔开:“大伙静一静,听我说两句。农会今儿请大伙来开交心会,问问大伙的意见。地主垮了,咱们也不受人支使了。翻身以后,工作还多着。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事干,咱们成立一个老年团,团结一心,跟着共产党,跟着农会走。谁再落后,谁再不许少的来参加,大伙开会批评他。赞成不赞成?”
到会的老人都叫:“赞成。”大伙不嗑瓜子了,三三五五,交头接耳,合计成立老年团。萧队长记起郭全海说的老王太太来,他问老孙头:“老王太太来没有?”
车老板子张眼望一望人堆,便说:“她没有来。那是一根老榆木疙疸,挪不动的。”
会开完了,人都散了,萧队长邀郭全海同去看老王太太。他们迈进王家的东屋,看见这老太太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青布棉袍子,盘腿坐在南炕炕头上,戴副老花眼镜,正在补衣裳。瞅他们进来,她冷冷地招呼一声:“队长来了,请上炕吧。”
她仍旧坐着,补她那件蓝布大褂子。萧队长和郭全海坐在炕沿。郭全海找话跟老太太唠着。萧队长看她炕上,炕席破几个窟窿,炕桌短半截腿子,炕琴上叠着两床麻花被,又破又黑,精薄精薄的,看来岁数不小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粗黑眉毛的男子歪在炕头,这大约就是她的娶不到媳妇的大小子。他闭上眼睛,装睡着了。北炕铺着一领新炕席。炕梢一对朱漆描花玻璃柜,里头高高码着两床三镶被,两个大枕头,一色崭新。郭全海一面掏出别在裤腰上的小蓝玉嘴烟袋,装一锅子烟,一面问老王太太:“你儿媳妇呢?”
老太太连眼也不抬地说:“谁知道上哪儿去了?”
正说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推门进来了。她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袍子,一对银耳环子在漆黑的鬓发边晃动。她噘着嘴巴,不跟人招呼。老王太太瞪她一眼,嘴里嘀咕道:“出去老也不回来,猪都饿坏了。”
年轻女人一面退到外屋来,一面顶嘴道:“你们在家干啥的?”
老王太太听到这句话,沿脑盖子上,一根青筋绽出来,扔下针线活,跳到地下,暴躁地骂道:“你倒要来管我了?这真是翻了天了。”
新媳妇脱下半新棉袍,准备烧火煮猪食,一面又道:“翻了天,就翻了天咋的?”
老王太太嘴巴皮子哆嗦着说道:“萧队长你听,她这还算不算人?”
婆媳两个针尖对麦芒,吵闹不休。歪在炕上的大儿子起来劝他妈道:“妈你干啥?你让着点,由她说去,反正在一起也呆不长了。”
萧队长和郭全海也劝了一会,退了出来。在院子里,遇见西下屋的军属老卢家,笑着邀他们到屋里坐坐。老卢家对火装烟,就小声地一五一十,把老王太太暴躁的原由,根根梢梢,告诉了他们。
原来老王太太的做欤b匠的老儿子,凭着耍手艺,积攒了一点私蓄,娶了一个小富农姑娘。兄弟娶亲了,哥哥还是跑腿子。老王太太成天惦念这件事。大小子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干活是好手,人却有点点倔巴。又没有积蓄,年年说亲,年年不成。赶到今年平分土地时,富农老李家怕斗,着忙跟穷人结亲,愿把姑娘许配老王家,彩礼也下了。近来纠偏,富农知道对待他们和对待地主不同,老李家托底,再不害怕了,对这门亲事,就有了悔意。男家送去一床哔叽被,女家不要,非得麻花被不解。哔叽被比麻花被好,这明明是跟老王太太为难,知道她拿不出麻花被子,找碴子,想赖掉亲事。他们来时,老王太太心里正懊糟,对客人冷淡,跟儿媳吵嘴,都是因为心里不痛快。
萧队长和郭全海一面往回走,一面合计。两人同意从果实中先垫一床麻花被子给老王太太,作出价来,记在账上。待到分劈果实时,从她应得的一份里扣除。
民兵把麻花被子送到老王太太家里时,她乐懵了,笑得闭不上嘴,逢人便说:“还是农会亲,还是翻身好。”
老王太太请媒婆把被子送到亲家,自己冒着风雪,上农会去找萧队长,萧队长正在跟李毛驴唠嗑。只听到李毛驴的半嘶的嗓门说道:“叫我个人编炕席还行,要我编联小组,当二流子的头行人,那哪行呢?那不是要我的命吗?”
萧队长说:“怎么不能行?”
李毛驴说:“咱成份不好,名誉也次。”
萧队长带笑说道:“日后只要决心务正,成份能变,名誉也能好。你还有啥话?”萧队长瞅他好像还有话说似的,这样问他。李毛驴四外看一眼,压低嗓门说:“我要坦白一桩事:唐抓子有五个包拢寄放在我家,他说:”你家穷得叮当响,他们不会动你的。这会子你帮我一手,也能留一个后路。‘昨儿萧队长的话,句句打中我心坎,我寻思自己也是穷人,再不坦白,太对不起共产党和民主政府,太对不起你了。“
萧队长拍拍他肩膀说道:“说出来就好,你一坦白,就表明你跟农会真是一个心眼了。”
郭全海在一旁笑着问道:“你也是庄稼底子,干啥替地主藏东西呀?”
李毛驴笑道:“我不藏东西,你们煮啥夹生饭?”
这话引得萧队长也笑起来,说道:“对,你有道理。包拢多咱送来都行。生产小组赶快编联好。你先回去吧。”打发李毛驴走了,萧队长回头问老王太太:“你有什么事,老太太!李家又耍赖?”
老王太太晃一晃脑袋,扯着萧队长的衣角,要他出来。萧队长跟她到外屋,老婆子踮起脚尖,嘴巴子伸到他耳边,低声谈一会,起先她说的话,连在里屋的郭全海也都听不准,往后声音稍大点,她说:“咱们有点瓜葛亲,早先脑瓜子没开,抹不开嘴。他打头年起,就藏在那儿……”
萧队长眼望着窗户,怕窗外有人,连忙打断她的话说道:“就这么的吧。”
老王太太走了。萧队长回到里屋,把她的话,一五一十告诉郭全海,完了小声跟他合计道:“案子牵连本屯的人,非抓回来不行,得叫两个干练的人去,你自己去走一趟。还得找一个帮手。张景瑞不行,他要是走了,屯子里的治安工作就没有人了。老初太粗心,又不会打枪。你说谁去好?”
郭全海低头沉思一会说:“白玉山还没有走,邀他去一趟行不行?他又是做这工作的。”
萧队长点头:“他能去最好。他是请假回家过年的,要看他自愿。你去叫他来,咱们合计合计吧,事不能耽搁,怕万一走漏消息。”掌灯时分,萧队长跟郭、白二人商量一会,又忙一阵,两个人束带停当,办好通行证和介绍信,又支了路费,萧队长写了一封信,叫他们上县里公安局去取公文,他又说:“公安局能派人同去最好。”
两人挎者屯子里新起出来的两棵九九式大枪,套一张爬犁,连夜赶到县里,再搭火车上吉林榆树去抓差1去了。
1捕人。
18
郭全海和白玉山出发以后,屯子里着手分果实和分土地的准备。根据工作早迈一步的县区的经验,准备工作的重要的一环,是站队比号。站好了队,排好了号,分果实分土地就公平合理,也不麻烦。
会议黑白1进行着。比号的第三天下晚,人越来越多。有的来站队比号;有的来呐喊助威;还有那自问比不上的也来趁热闹。老王太太和李毛驴也都来了。
1黑夜白天。
农会的西屋的两间房,间壁打通了,地当心拢起两堆火,烧着松木干柈子,火苗旺盛,一股松节油的香味飘满屋子的内外。里男外女,南北四盘炕,坐得满满堂堂的,后来的人连脚都插不进去。有的人站在地下。梁上吊的两盏豆油灯,被松柴的火烟冲得不停地摇晃。人们抽着烟卷,嗑着瓜子。妇女们笑声不绝,老孙头的话也不少。满屋子香烟缭绕,灯火通明,像办喜事似的;比起挖财宝的大会来,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比号的人像立擂1的好汉,一个挨一个地跳起来,自己报上名,谈历史,定成份。萧队长坐在门边一条板凳上,人们的肩背,像一堵墙似地堵在他跟前,他看不到出来比号的人的脸面,光听到声音:“我叫初福林。我们家三辈子都是吃劳金的,谁能跟我比?”
1立擂:比武。
靠西墙的一张八仙桌子边,团团坐着主席团的人,老初说完,主席团一个人问道:“大伙看看他能评上一等不能?”
里屋南炕一个年轻人说道:“老初是个正经八百的庄稼人,秋季还打鱼,往年还打过一条狗鱼。”听他说到这,大伙都笑着,知道他说的狗鱼,是指韩老六。那人接着说:“老初算是个有出息的庄稼人,立了功劳,能评上一等。”
北炕一个上年纪的人摸着花白胡子说:“他老人我也见过,也是个好样的庄稼人,种一辈子地。”主席团又问:“没有毛病吗?”
几个声音说:“没有。”
话没落音,里屋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北炕的炕梢,躲在人背后说道:“我挑他点毛病。”
许多人嚷道:“站出来说,听不准。”
那人抹不开,不愿意出来,推脱说道:“算了,我不说了,反正毛病也不大。”
主席团说:“那可不行,你就在那儿说吧。”
那人就说:“老初起小放猪,劈过人家地里的苞米。”
老初红着脸,起身说道:“那是不假,那时我是劈过地主的苞米。起早下草甸子放猪,地主又不给吃晌,劈过一二穗苞米烧吃是真的,那会子岁数小,也不知道不好。”
北炕的花白胡子嘴上叼着烟袋说:“那不算毛病,地主成年溜辈剥削穷棒子,劈他一穗两穗苞米,也不算亏他。八九岁的小猪倌、小牛倌,晌午饿了,谁不到地头地脑,顺手劈两穗苞米烧吃?”
一个民兵小伙子站在原地说:“嗯哪,这不算啥,我也干过。拿地主的,再多一点也是应该的,这叫捞本。只是,穷哥们的东西,咱们民主国家的东西别动就是了。我倒要挑老初个小毛病。那年,你当老唐家的打头的1,大伙铲完一根垄,在地头歇气,照老规矩,能抽一袋烟。远远瞅着老唐家提个棒子来查边来了,你可嗓门叫道:”快抽,快抽,老爷儿快落了,咱们还得赶出半根垄。‘见地主来了,催大伙赶工,你这算什么思想?是不是溜须?算不算毛病?“
1给地主扛长活的长工里的工头。
主席团问老初:“有这事没有?”
老初脸红到耳根,脑盖冒热气,走到地当心,敞开衣襟,诚诚实实说:“咱记不清了,反正也能有。那时我思想不好,脑瓜不开,也不像如今,有共产党来教导我。”
听了老初的话,大伙议论开来了。有的说:“这不算毛病,在旧社会,谁还能得罪地主?”又有的说:“那也犯不着溜须呀。”再有的说:“这也不算是溜须。”还有人说:“给谁干活要分清,给地主扛活,偷懒也行。给咱们自己下地,给咱们八路国家干活,可一点懒也不能偷,一样的事,两样的看法。看对什么人。”
后沿萧队长周围,人们也都叽叽喳喳议论着,说话的人都是背对萧队长,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这一站队,干过黑心事的,可后悔不及。”
“咱们这民主国家兴的办法好,集体查根,比老包还清。”“民主眼睛是尊千眼佛,是好是赖,瞒不过大伙,你不看见,他了见,他看不着,还有旁的人。”
“比得好,针鼻大的事,都给挑出来了。”
“赶上拔状元了。”
“你当这是闹着玩?这是祖辈千程的大事。”
老初站在地当心,没有人来比。半袋烟工夫,外屋的妇女里头,赵大嫂子慢慢走出来,还没开口,里屋一个声音说:“赵玉林媳妇,这才真是呀。”人们怀想赵玉林,他为大伙打胡子,把命搭上了。他媳妇带领锁住,也不改嫁。她明过誓,决心要把赵玉林的遗孤养大成|人。这妇女正派老实,又肯帮人忙,寡妇人家,还收养着父母双亡的猪倌吴家富。白大嫂子坐在外屋南炕上,这时候说道:“百里挑一的人品,推她。”
主席团接受了大伙的意见,把赵玉林媳妇排做头名。老初排第二。老初没说啥,退了下来,坐在炕沿上。老孙头这时从炕上蹦下,站在地当心,抖抖青布旧棉袍子的大襟,那上头粘着好些瓜子壳。他还没开口,老初笑问道:“你也来较量较量?”
大伙都笑着,有人逗乐子:“车老板子,讲个黑瞎子故事。”
“头年分马,还不敢要,这会子来抢探花了?”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还抢探花呢。”老孙头笑眯左眼,不理人家闹着玩的话,从从容容说:“都寻思寻思,漏下谁了?我提一个人,姓郭,名全海。在早当过咱们副主任,往后升团长,再后升主任,如今去抓差去了,他该能比上你了吧,初福林?”
老初听说,自愿退位道:“不用提了,他是咱们屯里头把手,别人我不让,单让郭主任。”
里屋外屋几个声音说:“同意郭主任第二,老初第三。”
这时候,里屋北炕上,跳下一个小猴巴崽子,发育不全,看去好像八九岁的孩子样,这是十四岁的猪倌吴家富。他笑吟吟地说:“我叫吴家富,三辈子扛活,八岁在老韩家放猪。赶到十三岁,韩老六用鞭子抽我,大伙瞅瞅这儿的伤口。”他要解衣裳,大伙忙说:“不用瞅了,都知道。”
人们记起小猪倌被韩老六打得鲜血直淌的背脊,都恨韩老六,同情小猪倌,有一个人叫道:“排他第三号。”
另外的人说:“行。”
第三个人补充:“这小家雀崽子,人没有说词。”
人堆里又乱哄哄地吵嚷起来了。主席团的人用烟袋锅子敲桌子,可劲叫道:“静一静,别吵吵,小猪倌排第三号,老初挪到第四号。谁还有意见?”
话没落音,白大嫂子从外屋的南炕上跳下,脸冲妇女们说道:“姑姑婶娘,姐姐妹妹们,”
一个叼着烟袋的男人岔断她的话取笑她道:“哟,瞅她妇女的立场多稳,光招呼娘们,咱们男人就不拥护她。”
另一个人说:“咱们男子汉可别那样小气。”
第三个人说:“别吱声,听她说啥?”
白大嫂子接着说:“咱们掌柜的,早先在呼兰受训,如今调双城工作,这回回来,又去抓差。‘满洲国’他是个懒蛋,靠风吃饭。打工作队来,他变好了,人也不懒了。”
一个男人声音打断她的话说:“老头卖瓜,自报自夸。”
白大嫂子扬起她的像老鸹的毛羽似地漆黑的眉毛说:“怎么是自报自夸?你混蛋!”
那人调皮地笑道:“说老头呀,不是说你老娘们。”
主席挥手道:“静一静,听她说完。”
白大嫂子接着又说道:“我们掌柜的,头年当武装,往后当治安,整天整宿忙工作,家也扔了。”
主席团说:“白大哥的工作好,都没二话吧?大伙评评大嫂子人品。”妇女堆里冒出一些声音说:“都挺好的。”
“人也能干。”
“粗活细活,都不大离。”
男人堆里有人说道:“就是嘴不让人,心眼儿倒没啥不好。”
又有人提议:“白大嫂子是贫农。得先雇后贫。”
主席团临时合计一会,就宣布说:“贫雇农是一家,不分先后,都按自己的工作和对革命的认识,挨着排下去。白大嫂子算第四号行不行?没有人反对?就这么的,她第四,老初再挪动一下,排到第五。”
老初旁边一个人笑他:“又比下去了。还得挪。”
这时候,老田头站起身来说:“咱们还漏下一个。这人带领担架队上前方去了,这会子正在爬冰卧雪抬彩号。咱们得给他排号。他叫李常有,外号李大个子,提起李铁匠炉来,谁不闻名?头年斗争韩老六,他连日连夜给自卫队打扎枪头子,他成份最好,人品也没比。”没等老田头说完,男女堆里几个声音抢着说:“拥护他排第五号。”
“老初挪下去,排第六号。”
坐在萧队长旁边的一个中年人,把烟袋杆子戳在地上支着手说道:“我提议老田头该排第六,他姑娘叫田裙子,在‘满洲国’,宁死也不招出她女婿,真有穷人的骨气,她算是对革命有功,大伙拥护不拥护她爹?”
里里外外爆发一阵打雷似的鼓掌,全场同意田裙子的爹老田头,排在第六号。老初排了第七,这才站稳,没有往下挪。大伙又把老孙头评议一会,同意萧队长的话:“这老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排他第八。坐在他的旁边的老初忍着笑跟他道贺:“恭喜你谷雨搬家。”
老孙头冷丁一下没有领会这意思,规规矩矩回答道:“谷雨怕不能搬吧,房子没分好。”
老初笑起来,大伙也都笑。老孙头想起这是俏皮嗑,连忙改口:“你才谷雨搬家呢,咱爱多咱搬,就多咱搬。”
刘桂兰问白大嫂子:“谷雨搬家啥意思?”
白大嫂子说:“骂人的话,大河里王八才谷雨搬家。”
开会的时候,在人们的空隙挤来钻去的赵锁住,这会子正站在刘桂兰跟前,听到王八两个字,他发问道:“姐姐,王八在哪?”
刘桂兰笑着指指坐在里屋炕沿上的老孙头,小锁住蹦着跑过去,抱着老孙头的腿脚道:“老爷子,你是王八,咋不到黄泥河子去,在这儿干啥?”周围的人都笑了,笑声像水浪,一浪推一浪,推遍全屋。有的人笑锁住的这句孩子话,有的人笑这个笑声,有的人不知道笑啥,心里痛快,也就跟着人笑了。
满屋子灯火通明,柴烟缭绕,松节油的香气飘满屋子的内外。人们都笑谈不绝,只有坐在萧队长一条板凳上的一个长条子男子,从不发言,也不发笑。
会议进行着。萧队长跟这个长条子家常理短地唠着,才知道他叫侯长寿,外号侯长腿,腿长个子大,下地干活,顶个半人。早先地主都乐意雇他。今年四十六岁了,扛二十六年大活。论成份,他算没比,会上却没有人提他,他也不敢出头露脸去比号。萧队长问他:“你怎么的?怎么不较量较量?”
侯长腿没有回答。萧队长疑惑不定,到比号的第四天的会上,人们回答了萧队长这天下晚的这个疑问。
19
比号第四天的大会,讨论三个特别的人物:一个是李毛驴,一个是老王太太,再一个是侯长腿。三人都是穷人,但各人有各人的问题。李毛驴和老王太太的事,前头提起过,怎么排号,争论还多,萧队长答应往后再商量,会上停止讨论了。而侯长腿的问题,又引起了大伙的争吵。
站队比号,终于比到侯长腿。按成份,按历史,他该是站在前头的。但有人提出了他娶唐抓子的侄媳李兰英的事,人们意见就多了。斗争杜善人的时候,地主们的家属,害怕火焰烧到自己的头上,各谋出路。唐抓子的侄媳李兰英,丈夫早死了。她在一个黑夜,抱个铺盖卷,往侯长腿的马架里来了。侯长腿四十六岁,她才三十,她想这是马到成功的。没存想差点挨揍。侯长腿对地主痛恨,对唐家有仇。在唐家卖工夫的那些年份,唐家男人的铁青的脸色,娘们嫌唬的神情,他忘不了。有一年,他闹眼睛,工钱花没了。到年回家,米还没有淘。他上唐家去借米,唐抓子瞪着眼珠子说道:“黄米哪有往外匀的呢?”一个娘们的口音在里屋嚷道:“撵他走得了!”这些话,他都还记得。这会子,老唐家垮了,这妇女投奔他来了。他一上火,抬手想揍她。看见她站在门边的那可怜的样子,他心软了,手放下来,挥手叫道:“你来干啥?早先正眼也不瞅咱们,现下倒找上门来了,还不快滚,看我揍你!”李兰英只得走了,忘了带走铺盖卷,和她的镜子、梳子、手绢,和女人用的一些七零八碎的玩艺。这些小玩艺,放在一个碰也没有碰过一下女人的四十六岁的跑腿子的炕上,引得他整宿没有睡,鸡叫三遍,窗户露明,侯长腿骂起来了:“操她小妈的,送上门来了,什么玩艺?”
第二天下晚,从农会回来,他点起灯,又看见那娘们的铺盖卷、镜子和梳子,脑瓜子里钻出个思想:“听说她娘家兄弟也是个老庄。”才想到这,另外一个思想就骂他自己:“你他妈的,想那干啥?”一会儿,头一个思想又出来了:“兴许她会再来,把被子拿走。”而她没有来。
第三天下晚,从农会回来,半道上他寻思着,要是她把铺盖卷拿走了,就好了。到屋他点起灯来,一眼看见她那床麻花被没有拿走,旁边似乎还有一个人躺在炕上。他倒不惊讶,但是跺着脚,粗声粗气地骂道:“又来干啥?杂种操的。”
李兰英翻身起来,盘着腿脚,坐在炕头,笑眯眯地瞅他一眼道:“来拿被子的。”
“干吗还不走?”
李兰英笑道:“我留下来,帮你烧火煮饭,你下地回来,也有热饭吃,不行吗?”
侯长腿还是骂道:“扯淡,别罗嗦了,快滚吧。”越骂嗓门越小了。
李兰英带笑接过话来说:“地主娘们也是不一心,有好有赖,有的帮地主,有的向穷人。我娘家也是庄稼底子,我兄弟还吃过劳金呢,那年爹拉下唐家饥荒还不起,把我送上唐家做押头的呀。”
侯长腿顶她:“瞎编啥呀?谁不知道你娘家是个小富农,还是姓富?”女人连忙娇媚地笑道:“姓富?到了你家,不就姓穷了?”
“别罗嗦了,还是走吧,天不早了。”
李兰英听侯长腿语气温和些了,就笑着说道:“我不走了,我怕。”
“怕啥?”
“怕张三呀。”
“外头月亮照得明明亮亮的,你怕啥?”
李兰英露出可怜的讨好的样子笑着撒赖说:“反正我是不走的了,你爱怎么的,就怎么的。你要不让我睡炕上,我躺地下好不好?”
侯长腿听到这,好大一会没有再说话,心里冷丁觉得这女人也是怪可怜的了,宁可躺地下,撵也撵不走,这么大冷天,地下乍凉乍凉的,怎么能躺呢?一种同情心,冲淡他对地主家里人的仇恨之心了。他心软了。偷眼瞅瞅她的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袍子和她的挂笑的脸面,他寻思道:“好男不跟妇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随即叹口气,语气随和地说道:“唉,你这么撒赖,可叫我咋办?”
娘们马溜嘻嘻地笑着接口,说道:“有啥不好办的呢?炕这么大,你躺炕头,咱躺炕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天一放亮就走了,不碍你事。”
赶到天亮,她没有走。往后一径没有走。消息一下传遍全屯了。全屯的劳动男女,都骂开来了,连中农也骂。有人提议不许侯长腿再到农会来,有人说他比杨老疙疸还坏十倍。比号大会第四天,提到他的名,全场轰动,到后来不是比号,而是整他了。人们七嘴八舌地骂他,追他,连主席团也压制不住。说话的人,同时好几个,分不清哪一句话是谁说出来的。
“侯长腿,你姓穷,还是姓富?”
侯长腿来不及吱声,身后又飞来一句:“你是不是穷人长了个富心?”
侯长腿来不及答话,左边一个说:“你向地主投降了?”
侯长腿还没有听清,右边又轰起来了:“你穷不起了?”
张景瑞走到他跟前,说道:“谁是敌人,谁是自己,咋如今还认不清呀?两口子挺近乎的,有啥话不对她说?咱们开会还能叫你参加?家有个地主娘们,你是不是成了敌人?”
老初的大嗓门说道:“你往家抱狼,久后生个孩子,也是狼种。”
老孙头也挤到跟前,眯住左眼道:“多少年你等了,这两天就熬不住了?你算是给她拐带走了。”
侯长腿见是老孙头,就不怕他,忙分辩道:“她找到我门上来的,怎么说是她拐带了我呢?”
老孙头笑着说道:“她上你家,能和你一条心?久后生个孩子,算是贫雇农呀,还算是地主?他长大要斗地主,他妈不让怎么办?”张景瑞却说:“那还用挂心?等到他孩子长大,地主早没了。”
老孙头说:“没有地主,也没有美蒋反动派不成?”
老初说:“美蒋反动派也不会有了。”
老孙头晃一晃脑瓜:“也还是不行。总归不一心,你要吃酸,她要吃辣,你嫌炕热,她嫌炕凉,你要赶车,她要摆船,怎么也闹不一块堆。怎么能行呢?要我宁死也不要。”
张景瑞说道:“说啥风凉话?我看你要没老伴,娶得比他还快呢。”老初又把话转到侯长腿身上:“老侯你要有出息,快把李兰英撵走,要不价,就按地主办。”
侯长腿两手放到胸口上说道:“穷哥们兄弟们,李兰英是她自己到我家来的,她在我家,烧火,煮饭,铡草,喂猪,顶个半拉子,我就收留了她。”老初打断他的话:“先别说这些,你倒是捧不撵吧?”
萧队长站起来说道:“让他说完,老侯,你说你的吧。”
老侯又说:“我今年四十六岁。”
老孙头插嘴:“你还算年轻,我今年五十一,过年五十二,干活赶车还是个顶个。”
萧队长说:“别打岔,让老侯说。”
老侯叹口气,抬起头来说:“我老侯扛二十六年大活,腰都累折了,也没混上个媳妇。爹妈在世的时候,年年给我说媳妇,年年说不成。扛大活年吃年穿都捞不上,谁家姑娘乐意跟我遭罪呀?打二十起说亲,到今年,二十六年了,还是跑腿子。记得有一回,保媒的说妥一门亲,姑娘家姓张,是个贫农,他爹对保媒的说:”那小子行,黑脖溜粗的,长个好个子,还长个好心,活也好,轻重拿得起。家穷一点,我姑娘跟他也不能受罪。你叫他爹送两个布来,咱们小门对小户,也不计较他彩礼。‘爹乐得蹦高,着忙去张罗钱买布,上杜善人家说情贷钱,说来说去都不行,杜善人脸上挂着笑,接待我的爹,说道:“对不起,屯邻家好事,理应帮忙,正赶巧,这几年艰难,年成不好,花销又多,如今别说两个布的钱,一尺布的钱,也拿不出。’我爹说:”您家拿出两个布的钱,不过是牛去一毛,仓去一粟呀,却是成全咱们小子一辈子的好事了。‘怎么说,杜善人也是不借,那门亲事就这样黄了。女家老人也说得有理,不收你彩礼,姑娘衣裳总得做一身,不能露着肉来拜天地呀。兄弟姐妹们,在旧社会,穷人娶媳妇,那真是空中的雁,水底的鱼,捞不着的呀,穷人的姑娘也不能许配穷人。“侯长腿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用手背擦擦眼窝。跟着,妇女组里,好像也有人哭泣。那是刘桂兰。她想起她爹也是拉下杜家的饥荒,拿她作押头,送给杜家作童养媳的。听到侯长腿的话,她同情他,又可怜自己,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了。坐在她边上的赵大嫂子也拿袖子擦擦自己的眼窝。侯长腿又说:”别哭,姐妹们,听我说完,老跑腿子那个罪呀,说也说不清,衣裳破了没人补,雪一化,就光脚丫子!“
一个跑腿子的应声说道:“跑腿子一个人,下地回来,累得直不起腰来,还得烧火,要不,饭是凉的,炕是凉的,连心都凉透。”
侯长腿接着说道:“我打定主意,当绝户头了。我死以后,没人给爹妈扫坟、上供,也不能怨我。”
张景瑞插嘴:“你这才是封建呢,死都死了,上供不上供,还不都一样?”侯长腿又说道:“到如今翻了身,彩礼也备办得起了。可是你瞅瞅,鬓角长了白毛了,”他取下狗皮帽子,在灯光下,露出他的花白的短头发。他看着大家,又戴上帽子,往下说道:“说要娶个媳妇吧,娶什么人家的呢?穷人家口少,姑娘就不多。就是那些姑娘乐意跟我,我这面也不能要呀,我下晚睡下,后面布土了,还能娶个穷人的十五六岁小姑娘,叫她半辈子守寡?连自己心也不忍。”
老孙头说:“你也想得太远了。”
侯长腿又说:“一句话归总,我也不想要媳妇了。那天下晚,这娘们上我家来,撒赖不走,宁可睡地下。叫我咋办?我想用鞭子抽她,又往回想,好男不跟妇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由她了。”
他低下头来,屋子里静静地没人吱声。他又说道:“今儿下晚听大伙一说,我又想起来,咱们正在跟大地主算账,我娶个地主娘们,真也对不起大伙,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叫我咋办?”
还是没有人吱声,连咳嗽的也没有了。侯长腿接着说道:“撵她走吧,她病倒了。成天躺炕上,心里想吐。隔壁的嫂子说,怕有身孕了。大伙说吧:叫我咋办?”
还是没有人说话。萧队长走去和主席团低声合计一小会,立起身来,像要说话。人们都围拢来,妇女们都往前挤,盯着萧队长,都要看他怎么说。萧队长瞅着侯长腿说道:“到这步田地,就算了吧,也不必撵了。”
妇女们都松一口气,有的笑了。男人堆里议论开了,有的说“行”,也有的说:“太便宜她了,一下成了贫雇农。”张景瑞说:“咱们穷哥们,就是心肠软。反正也不怕,料定他们也反不了鞭了。”老孙头笑眯左眼说:“八路哥,就是个宽大。”萧队长又往下说道:“咱们对投降的敌人都是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