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暴风骤雨
作者:周立波
内容简介:
很短的时间内,将有几万万农民 从中国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
——毛泽东
正文
总序
时代的潮汐与历史的回声
——“共和国长篇小说经典丛书”总序冯牧 缪俊杰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我国人民将隆重纪念这一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日子。为了配合这次盛大的纪念活动,进一步弘扬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激励人民把我国建设成为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强国,并检阅新中国文学创作的历史性成就,花山文艺出版社将重新出版一批以反映中国人民革命斗争(包括反映抗日战争)、经过较长时间考验、深得广大读者喜爱的杰出的长篇小说,定名为“共和国长篇小说经典丛书”。我们对花山文艺出版社的这个非常有意义的重大举措表示祝贺和敬意。
优秀的文学作品有时被称为反映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马克思说过:“现代英国的一批杰出的小说家,他们在自己的卓越的、描写生动的书籍中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会真理,比一切职业政客、政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还要多。”(马克思:《英国资产阶级》)恩格斯也说过,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恩格斯:《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因此,集中地重印一些具有丰厚社会内涵又有艺术感染力的优秀文艺作品,让人们通过这些作品,回顾历史,认识社会,思考未来,同时也对他们进行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教育,这是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花山文艺出版社这次出版的都是反映我国人民从民主革命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生活的优秀长篇小说。也就是说,都是反映二十世纪我国社会变革历程的作品。二十世纪是一个风云激荡、辉煌灿烂而又曲折多变的历史纪元。这一个世纪无论是对中国人民还是对世界人民来说,都是难以磨灭、值得永远回忆的一段历程。从十九世纪中叶共产主义“幽灵”在欧洲游荡到二十世纪初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和各国工人阶级政党的建立、人民革命的蓬勃兴起;从三十年代法西斯势力的集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到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从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展、曲折前进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从“二战”结束后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形成和旷日持久的“冷战”,到各国之间对话的开始和矛盾的缓解,直到九十年代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世界新格局的形成……整整一个世纪,真是“天翻地覆”,“旋转乾坤”。但是,无论历史发展如何曲折,或者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好,历史都将顺应时代的潮流,沿着社会繁荣、人类进步的方向前进,那些已经过去了的历史和难忘的岁月,都将永远写在人类发展进程的史册上。作为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阶段,无论是辉煌还是暗淡,都值得我们的历史学家去记录,值得我们的文学家们去描绘。一个作家如果他是历史地、真实地、艺术地记录了这段历史,那么他的作品就会具有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对后人也会有教育启迪意义。这样的作品也就永远不会过时。
花山文艺出版社这次重印的长篇小说,从题材来说,涉及到中国从新民主主义革命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漫长的历史阶段和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历史过程。有反映中国大革命时期生活的,有反映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有反映中国解放战争的,有反映土地改革运动的,有反映资产阶级工商业改造的,有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也有反映社会主义建设的。从作品的主人公来说,有写工农兵的,也有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还有写资本主义工商业者的。许多作品还直接地正面地描写了某种政治运动,描写了政治运动中的斗争。随着历史的发展和时间的推移,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提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思想路线,总结历史经验,对过去发生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调整看法,对某些事件和过程实际上有了新的结论。这就使人们不仅开始重新审视历史,而且重新审视反映这些历史事件的文艺作品,对它的历史真实性和审美价值作出新的判断。因此,我们今天重印的这些作品很可能会涉及到对它们的历史评价问题。由于人们的思想认识上的差异,对任何事物都可能有不同的评价。对某些文艺作品进行重新估价是一种正常现象,不足畏惧。问题是应该有一个公正的态度。记得有位西方历史学家这样说过:一个公正的历史学家,他的唯一任务就是按照所发生过的事情的原样来叙述事情,他也许会形成某种个人的厌恶,但是他将把公众的利益看得更为重要并把真理置于他憎恶之上;他可以有特别喜爱的人物,但他不会宽恕他们的错误。历史就是历史。他唯一的准则与正确的向导是——不考虑他目前的听众而考虑将来查他说过的话的人。我们觉得这位西方历史学家说的是大实话也是真理。那就是研究历史应该从历史事实出发,把公众的利益看得最重要,而且要接受历史的检验。
我们认为,对待我们新中国的文学的评价也应该如此。我国的新文学(主要是指在人类先进世界观指引和影响下产生的新文学),已经走过了七十多年的艰辛的历程。建国以来大家约定俗成地把它称为当代文学事业,也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和理论实践走过了四十多年漫长而曲折的道路。不论是七十年还是四十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在中国大地上,出现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文学现象,即被称为新文学或进步文学,其后又被称为人民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在这个文学领域里,出现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艺术家,他们以自己不同程度的对社会生活的洞察能力和对于艺术形象的创造能力,为正在饥渴于精神食粮的中国读者奉献了一大批既鲜明又复杂、既是博大浩繁又是色彩驳杂的文学成果。这些成果,不论你怎样评价,都不能抹杀这样的事实:这些文学现象,七十多年来或四十多年来,对于中国社会生活的发展与变革,对于亿万人民的思想情感、道德以及文化素质的形成与演变,都产生了广泛而持久的影响。这些作品及其作者,随着中国历史和人民解放与建设事业的急剧发展,日益明确和自觉地展现了以往的文学所不具备的特质,即把自己的生活观照和创作实践,同亿万人民所进行的宏伟壮丽而又艰巨纷繁的解放与变革事业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使自己成为中国历史进步的长河中的脉搏相通、步伐一致的组成部分。他们所创造的艺术成果,特别是长篇小说,真正成了时代的镜子。我们应该为我国新文学、特别是共和国成立以来的文学所逐渐取得的这种重要历史地位而自豪,而不应当像某些非历史主义者那样,不愿意把文学现象放在本国的具体历史条件下来加以考虑,而总是热衷于某种外国的创作规范为标准,习惯于盲目的自薄乃至自卑的、近于虚无主义的态度来看待生长于祖国深厚民族土壤之上的文学现象。我们这样讲,并不是要我们的文艺批评和审美目光没有任何发展和变化,而只是想强调:我们应该从具体的历史条件和客观实际出发,用历史的和美学的眼光和标准,来看待我们已经出现的并且在社会实践过程中产生了广泛而深远思想影响的文学现象,把它们置于一定的历史地位上加以审视和观照,进而考察和剖析它们在思想、艺术上的得失、美丑、高下和精粗,以此沟通作家与批评家之间、作家与读者之间的思想交流,使他们能够从不同的角度上获得教益。而不应当以偏执、轻率的态度,妄自菲薄乃至厚诬一切民族传统的态度,来对待前人辛勤耕耘所取得的精神成果。这些精神成果,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不管其中还存在有多少值得扬弃的缺陷和值得记取的教训,它们已经成为我国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和文化积累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应当不断站在新的思想高度来回顾与总结历史,重新订正我们对新文学的看法和评价,而不应该在无视历史和否定历史的偏见支配下,否定我国文学的辉煌历史和丰硕成果。
在对我国新文学的种种议论中有一种说法: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包括长篇小说,是某个“政治运动”的直接成果。我们认为对这种看法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不能否定,我国文学确实受到政治的制约,也或多或少受到政治运动的影响,包括一些具有真知灼见而能够被称为大作家、大艺术家的人,有时也难于幸免,从而出现过根据某些政治运动或僵化理论的影响而不断修改“旧作”的现象。但是也应看到,文学创作是个复杂的现象。任何社会都不能是单一的,而是一个多维空间。产生于社会多维空间中的某种文学现象,它固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当时政治冲击力的影响,同时也会受到社会多种力量的制约,这里面包括社会生产方式和物质生活的制约,也有上层建筑诸多因素的影响,其中包括政治、经济、哲学、伦理、道德以及社会心理、审美感情等因素的制约。因此,在同一“政治气候”下,也就可能产生不同素质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在我们的共和国成立前后,我们这批作家,他们作为我国革命历史进程的参与者或目击者,他们深入到硝烟弥漫的前线或火热斗争的现场,他们对变革中的社会生活有深刻的体验。他们忠于生活,忠于艺术,在广阔的生活层面上,深刻地反映了我国人民的历史命运,真实地正面地纪录了中国人民近百年来向旧世界宣战和创建新的社会制度所经历的艰辛而伟大的历程。这就与某些浅薄的、仅仅去“写中心、演中心、唱中心、画中心”的简单化作品不同。这些作家们以生活参与者的身份所获得的素材,并通过他们当时所能达到的历史高度和艺术高度所创作出来的作品,是从生活土壤中诞生出来的艺术,是十分难能可贵,也是今后文学发展史的新创作所无法取代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像马克思在评价古希腊神话所作的判断那样,是“不可企及的典范”。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把那些从某个角度反映了我国革命历史、甚至是某些政治斗争的作品都看作是“政治口号的传声筒”。正像我们不能把反映法国大革命的一些作品,如雨果的《九三年》等,看作是“政治口号的传声筒”一样。道理是十分明显的。
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些作品缺乏内在的审美力度,仅仅是反映生活的“镜子”而已。关于“文学是镜子”的说法历来就有争议。早在一百多年前,法国作家雨果就提出过诘难。他说:“倘使这面镜子是平常的镜子,有个光滑而平顺的表面,它把各种物件只能照出一种无光泽与凹凸、忠实而失了色彩的影子;大家知道颜色与光线在单纯的反映中是会如何地失真。所以艺术必须是一面浓缩的镜子,它不会把有色的光线显淡,它把它们收缩凝结起来,使一种微光化作光明,一种光明化成火焰。”(雨果:《〈克林威尔〉序言》)雨果对“镜子说”提出的修正和补充是十分精辟的见解。他不反对说文学艺术是镜子,而说这不是普通平滑的镜子,而必须是能够把有色彩的光线收缩凝结起来的一种“聚光镜”。我们不敢说,这些被花山文艺出版社选入“丛书”系列的作品,在艺术上都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境界。艺术的探索是无止境的。从后人的艺术眼光和欣赏趣味来看,也许会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是,从历史的眼光来看,这些作品从思想到艺术都达到了当时的最高水平。这些作品的重要收获之一就是塑造了许许多多艺术典型。这个艺术典型不仅有着栩栩如生的鲜活的性格,而且像聚光镜一样,集中概括了较为深广的历史容量和社会特点,从而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这些艺术典型,经受了历史的检验和读者的检验,可以当之无愧地进入我国文学中的典型人物画廊。这使我国传统文学中的人物群像中,又增加了一批具有进取意识、解放意识和奋力向上的工农兵劳动者人物“家族”。我们的文学不管如何发展,如何观念更新,这个崭新的人物家族,也是以后的文学所不可替代的。我们从这些人物的活动历史和心路历程中,不仅可以看到变革时代的潮汐,同时也能听见历史车轮的回声。这也许正是这些作品的艺术价值所在。
我们把这批长篇小说当作我国新文学的宝贵财富,还因为这些作品在艺术特色上显示了各自的风格。特别是在运用传统的小说技巧表现新生活方面,许多作家都根据自身的艺术素养和艺术追求,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有意义的探索,积累了一些有益的经验,后来这些作家便成了我国一些文学流派领袖群伦的人物。在我国历史上,一个文学流派的形成,总是以某一时期具有独创性的一个或一批杰出作家为代表的。比如建安七子、竹林七贤、西昆体、元和体、江西诗派、永嘉四灵、公安派、竟陵派、桐城派等等,都是如此。我们新中国文学中的大作家,后来成了各种流派如什么“山药蛋派”、“荷花淀派”、“湖湘派”、“岭南派”等的师表,对一代又一代作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们的文学发展到今天枝叶繁茂、五彩纷呈,与新中国文学的这些前辈作家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由此,我们想到目前仍然面临着的如何正确对待中外文化遗产的问题。正确对待和继承人类几千年来所创造的那些文化艺术珍品,不断地用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有益于我们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的珍品,来提高我们民族的文化素养,提高我们作家的艺术思维能力,提高他们概括生活、塑造形象的能力和手段,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要解放思想,不要排斥那些有益于我们事业的一切外国的好的东西。过去有过盲目排外的思想和作法。但就目前来讲,倒有些人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们不排斥西方好的东西,却排斥和轻视中国的好传统。他们也讲学习遗产,但却只热衷于阴阳八卦之类,甚至迷信那一套,而排斥本民族的珍品,他们往往不加分析地把民族珍品反而看成糟粕。这当然是片面的错误的。一个民族的文化发展,有一个承上启下的过程,就是要不断地从自己的先人所创造的许多艺术经验中吸收宝贵的营养。一个时期以来,在某些作家、艺术家中,出现了某种“非民族化”的倾向,片面强调“走向世界”,一味寄希望于对于外国现代流派的模拟和学习上。如果仅仅模仿西方某些过时的以至没落的形式和手法,就是模仿得如何逼真,终究不能代替我们民族的创造。我们寄希望于那些进行严肃探索、既重视生活又重视传统的作家,只有他们的探索才有可能创作出既有民族性又有世界意义,能够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优秀作品,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
事物总有它的两面。用历史的发展的眼光来看,这些产生于五、六十年代的优秀长篇小说,具有丰厚的社会内涵,在艺术上也显露出这些杰出作家的才华和独特的艺术风格,达到了我国当时文学创作发展的最高水平。但是,由于受政治的制约,从五十年代中期起迭起的政治运动,以及理论上“左”倾思潮的发展和泛滥,文艺思想战线的“斗争”愈演愈烈,行政上和理论上对创作的干涉愈来愈多,这就不能不对文艺创作产生一些消极的影响。因此,那个时期出现的文学作品,甚至包括某些杰出作家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带有那个特定时期的烟痕。我们的文学创作受到种种干扰,有时不得不从概念出发去设置某些人物的命运,甚至修改自己的创作构思,不能不把原作中本来是很精彩的章节或很有光彩的人物性格加以删节和修改。这就使不少作家产生了艺术上的遗憾。应该说,这不是作家本人的过错,是一种时代的局限。而这种时代的局限只有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得到克服和完善。
历史发展到七十年代末,中国的改革开放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纪元。伴随着政治上清算“左”倾路线和贯彻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方针,我国社会主义文学开始走上了一个崭新的发展时期,文学创作上出现了发扬现实主义传统,进一步使现实主义深化的创作潮流。这个被称为“新时期”的文学,至少呈现出两个特点:,强调文学向生活靠近,打破文化专制时期那种“瞒和骗”的文艺模式,恢复文艺“写真实”的功能,主张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反映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发挥文艺“干预生活”的积极作用;第二,强调文艺靠近人民。主张文艺要反映人民的喜怒悲欢,反映人民的愿望和要求,表达人民的呼声,发挥文艺对人民的教育功能。在“现实主义深化”的旗帜下,集合了一大批有创作实力的作家。这里面有继续坚持创作的老一辈作家和成名较早、进一步走向成熟的中年作家,也有在新时期涌现出来的年轻一辈作家,他们文思泉涌,喷发出一股强大的创作热情,他们对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有着敏锐的观察和发现,并敢于面对现实,揭露矛盾,着意刻画出处在生活激流漩涡中的英雄人物和勇敢斗士,或者描写出在新生活面前具有披荆斩棘精神的开拓者形象,为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中的现实主义传统增添了新的特质和新的果实。随着改革的深入和国门的进一步洞开,我国文学很快出现了向多样化发展的趋向。在现实主义经历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问题文学”、“改革文学”等几个发展阶段以后,许多作家开始了借鉴西方艺术表现方法的尝试,他们把“意识流”、“象征”、“写意”、“抽象”、“隐喻”等等现代主义的手法,借鉴到我们的文学中来,形成了我国文学开放的格局。许多作家的探索取得了积极的成果。再往前一步,有些“先锋”作家更直接把西方现代派的表现手法和创作思潮引进到我们的文艺领域。不管这些探索是成功或不成功,都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出现了新的活力。事实上,已经有许多作家,在自己丰厚的生活积累的基础上,采用一些新的手法,创作出了相当数量具有厚重历史感,呈现出灿烂的思想光彩和艺术光彩的优秀作品,使我国的社会主义文学宝库更加富足和充实。他们的新的创造同我国老一代作家的传统便构成了一脉相承的关系,在我国形成了一条源源不断的文学长河。
我们这次选入“丛书”的作品,是共和国诞生前后出现的众多优秀的甚至堪称为“经典”的长篇小说的一部分,而且主要是老一辈作家的作品;在老一辈作家中也只选了一部分作家的作品。这虽然不是评奖,不会产生孰优孰劣之类的误解。但毕竟会产生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只选了这一部分而另外还有一些甚至比纳入“丛书”中的某些作品更有特色的作品又没有入选呢?这自有选编者和出版者的苦衷。这里面很重要的一点是版权方面的原因。在考虑选目的时候,选编者和出版者也曾考虑过这一部或那一部作品应该纳入其中,但由于版权方面的协商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只好作罢。再就由于出版这套丛书需要耗费大量资金,在数量上不能不有所限制,这样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遗珠之憾。除了期望取得某种谅解之外,只有寄希望于另一次出版机会,有更完满的结果。
最后,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几部长篇小说最早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出版社等社出版的,现承蒙他们慨允一次性版权转让,才得以纳入本丛书,重新与读者见面。在此谨表示衷心的感谢。
一九九五年三月于北京
部
1
七月里的一个清早,太阳刚出来。地里,苞米和高粱的确青的叶子上,抹上了金子的颜色。豆叶和西蔓谷1上的露水,好像无数银珠似的晃眼睛。道旁屯落里,做早饭的淡青色的柴烟,正从土黄屋顶上高高地飘起。一群群牛马,从屯子里出来,往草甸子2走去。一个戴尖顶草帽的牛倌,骑在一匹儿马3的光背上,用鞭子吆喝牲口,不让它们走近庄稼地。这时候,从县城那面,来了一挂四轱辘大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杂着赶车人的吆喝,惊动了牛倌。他望着车上的人们,忘了自己的牲口。前边一头大牤 子4趁着这个空,在地边上吃起苞米棵来了。
1西蔓谷即苋菜。
2长满野草的低湿地。
3没有阉的牡马。
4公牛。
“牛吃庄稼啦。”车上的人叫嚷。牛倌慌忙从马背上跳下,气乎乎地把那钻空子的贪吃的牤 子,狠狠地抽了一鞭。
一九四六年七月下旬的这个清早,在东北松江省境内,在哈尔滨东南的一条公路上,牛倌看见的这挂四马拉的四轱辘大车,是从珠河县动身,到元茂屯去的。过了西门桥,赶车的挥动大鞭,鞭梢蜷起又甩直,甩直又蜷起,发出枪响似的啸声来。马跑得快了,蹄子踏起的泥浆,溅在道边的蒿子上、苞米叶子上和电线杆子上。跑了一程,辕马遍身冒汗,喷着鼻子,走得慢一些,赶车的就咕噜起来:“才跑上几步,就累着你了?要吃,你尽拣好的,谷草、稗草还不乐意吃,要吃豆饼、高粱。干活你就不行了?瞅着吧,不给你一顿好揍,我也不算赶好车的老孙啦。”他光讲着,鞭子却不落下来。辕马也明白:他只动嘴,不动手,其实是准许它慢慢地走。车子在平道上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走着。牲口喘着气,响着鼻子,迈着小步。老孙头扭转脸去,瞅瞅车上的人们。他们通共十五个,坐得挺挤。有的穿灰布军装,有的穿青布小衫。有的挎着匣枪,有的抱着大枪。他们是八路军的哪一部分?来干啥的?赶车的都不明白。他想,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他们会给他车钱,这就得了呗。他是昨儿给人装柈子1进城来卖的。下晚落在王家店,遇到县上的人来雇元茂屯的车,他答应下来,今儿就搭上这十五个客人。不管好赖,不是空车往回走,能挣一棒子2酒,总是运气。
1劈柴。
2一瓶。
车子慢慢地走着,在一个泥洼子里窝住了。老孙头一面骂牲口,一面跳下地来看。轱辘陷在泞泥里,连车轴也陷了进去。他叹一口气,又爬上车来,下死劲用鞭子抽马。车上的人都跳下地来,绕到车后,帮忙推车。这时候,后面来了一挂四马拉的胶皮轱辘车,那赶车的,看到前头有车窝住了,就从旁边泥水浅处急急赶过去。因为跑得快,又是胶皮轮,并没有窝住。胶皮轱辘碾起的泥浆,飞溅在老孙头的脸上、手上和小衫子上。那赶车的扭转脖子,见是老孙头,笑了一笑,却并不赔礼,回头赶着车跑了。老孙头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泥浆,悄声地骂道:“你他妈的没长眼呀!”
“那是谁的车?”十五个人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中等个子问。老孙头瞅他一眼,认出他是昨儿下晚跟县政府的秘书来交涉车子的萧队长,就回答说:“谁还能有那样的好车呀?瞅那红骟马1,膘多厚,毛色多光,跑起来,蹄子好像不沾地似的。”
“到底是谁的车呢?”萧队长又追问一句。
见问得紧,老孙头倒不敢说了,他支支吾吾地唠起别的闲嗑2来避开追问。
1骟马即阉马。
2唠嗑即聊天。
萧队长也不再问,催他快把车子赶出来。老孙头用鞭子净抽那辕马,大伙也用死劲来推,车子终于拉出了泥洼。大伙歇了歇气,又上车赶道。
“老孙头,你光打辕马,不是心眼太偏了吗?”萧队长问。“这可不能怨我,怨它劲大。”老孙头笑着说,有着几条深深的皱纹的他的前额上,还有一点黑泥没擦净。
“劲大就该打了吗?”萧队长觉得他的话有一点奇怪。“队长同志,你不明白,车窝在泥里,不打有劲的,拉不出来呀。你打有劲的,它能往死里拉,一头顶三头。你打那差劲的家伙,打死也不顶事。干啥有啥道,不瞒同志,要说赶车,咱们元茂屯四百户人家,老孙头我不数,也数第二呀。”
“你赶多少年车了?”萧队长又问。
“二十八年。可尽是给别人赶车。”老孙头眯起左眼,朝前边张望,看见前面没有泥洼子,他放了心,让车马慢慢地走着,自己跟萧队长闲唠。他说,“康德”1八年,他撂下鞭子去开荒,开了五垧2地。到老秋,收五十多石苞米,两个苞米楼子盛不下。他想,这下财神爷真到家了。谁知道刚打完场,他害起伤寒病来。五十来石苞米,扎古病3,交出荷4,摊花销,一个冬天,花得溜干二净,一颗也不剩。开的荒地,给日本团圈去,他只得又拿起鞭子,干旧业了。他对萧队长说:1伪“满洲国”年号。
2一垧是十亩。
3治病。
4出荷,日本话,交出荷即纳粮。
“队长同志,发财得靠命的呀,五十多石苞米,黄灿灿的,一个冬天哗啦啦地像水似地花个光。你说能不认命吗?往后,我泄劲了。今年元茂闹胡子,家里吃的、穿的、铺的、盖的,都抢个溜光,正下不来炕,揭不开锅盖,就来了八路军三五九旅第三营,稀里哗啦把胡子打垮,打开元茂屯的积谷仓,叫把谷子苞米,通通分给老百姓,咱家也分到一石苞米。队长同志,真是常言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咱如今是吃不大饱,也饿不大着,这不就得了吧?吁吁,看你走到哪去呀?”他吆喝着牲口。
萧队长问他:“你有几个孩子?”
老孙头笑了一笑,才慢慢说:“穷赶车的,还能有儿子?”
萧队长问:“为啥?”
老孙头摇摇鞭子说:“光打好牲口,歪了心眼,还能有儿子?”
十五个人中间的一个年纪挺小的小王,这时插嘴说:“你老伴多大岁数?”
老孙头说:“四十九。”
小王笑笑说:“那不用着忙,还会生的。八十八,还能结瓜呀。”车上的人都哗哗地笑了起来,老孙头自己也跟着笑了。为了要显显他的本领,在平道上,他把牲口赶得飞也似地跑,牲口听着他的调度,叫左就左,叫右就右,他操纵车子,就像松花江上的船夫,操纵小船一样地轻巧。跑了一阵,他又叫牲口慢下来,迈小步走。他用手指着一个有红砖房子的屯落说:“瞅那屯子,那是日本开拓团。‘八·一五’炮响,日本子跑走,咱们屯里的人都来捡洋捞1。我老伴说:”你咋不去?‘我说:“命里没财,捡回也得丢。钱没有好来,就没有好花。’左邻右舍,都捡了东西。有的捡了大洋马,有的捡了九九式枪2,也有人拿回一板一板的士林布。我那老伴骂开了:”你这穷鬼,活该穷断你的骨头筋,跟着你倒一辈子霉。人家都捡了洋捞,你不去,还说命里无财哩。‘我说:“等着瞅吧。’不到半拉月,韩老六拉起大排3来,收洋马,收大枪,收枪子子,收布匹衣裳,锅碗瓢盆,啥啥都收走,连笊篱4都不叫人留。说是日本子扔下的东西,官家叫他韩凤岐管业。抗违不交的,给捆上韩家大院,屁股都给打飞了。我对老伴说:”这会你该看见了吧?‘她不吱声。老娘们尽是这样,光看到鼻尖底下的小便宜,不往远处想。“
1发洋财。
2一种日造枪。
3成立地主武装。
4在锅里捞东西用的家什,形如杓子,用柳条或铁丝编成。萧队长问:“你说的那韩老六是个什么人?”
“是咱屯子里的粮户。”
“这人咋样?”
老孙头看看四周,却不吱声。萧队长猜到他的心事,跟他说道:“别怕,车上都是工作队同志。”
“不怕,不怕,我老孙头怕啥?我是有啥说啥的。要说韩老六这人吧,也不大离1。你瞅那旁拉的苞米。”老孙头用别的话岔开关于韩老六的问话:“这叫老母猪不跷脚2,都是胡子闹瞎的,今年会缺吃的呀,同志。”
萧队长也不再问韩老六的事,他掉转话头,打听胡子的情况:“胡子打过你们屯子吗?”
“咋没打过?五月间,胡子两趟打进屯子来。白日放哨,下晚扎古丁3,还糟蹋娘们,真不是人。”
“胡子头叫啥?”
“刘作非。”
“还有谁?”
“那可说不上。”
1差不多。
2形容庄稼长得矮小,猪不用跷脚就能吃到。
3扎古丁即抢劫。
看见老孙头又不敢往下说,萧队长也不再问了。他明白,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前怕狼,后怕虎,事事有顾虑。他望望田野,苞米叶子都焦黄,蒿子却青得漆黑。小麦也都淹没在野草里,到处都是攀地龙1和野苇子。在这密密层层的杂草里,一只灰色的跳猫子2,慌里慌张往外窜,小王掏出匣枪来,冲着跳猫子,“当当”给了它两下。他抡起匣枪还要打,萧队长说:“别再浪费子弹罗,用枪时候还多呢。”
1爬在地上的一种野藤。
2兔子。
小王听从萧队长的话,把匣枪别好。车子平平稳稳地前进。到了杨家店,车子停下,老孙头喂好牲口,抽了一袋烟,又赶车上道。这会大伙都没说啥话,但也没有休息或打盹。老孙头接二连三地跟那些从元茂屯出来的赶车的招呼,问长问短,应接不停。工作队的年轻的人们唱着《白毛女》里的歌曲。萧队长没有唱歌,也没有跟别人唠嗑。他想起了党中央的《五四指示》,想起了松江省委的传达报告。他也想起了昨儿下晚县委的争论,他是完全同意张政委的说法的: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或没有真正发动起来时,太早地说到照顾,是不妥当的。废除几千年来的封建制度,要一场暴风骤雨。这不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情。害怕群众起来整乱套,群众还没动,就给他们先画上个圈子,叫他们只能在这圈子里走,那是不行的。可是,事情到底该怎么起头?萧队长正想到这里,老孙头大声嚷道:“快到了,瞅那黑糊糊的一片,可不就是咱们屯子?”萧队长连忙抬起头,看见一片烟云似的远山的附近,有一长列土黄|色的房子,夹杂着绿得发黑的树木,这就是他们要去工作的元茂屯。
大车从屯子的西门赶进去。道旁还有三营修筑的工事。一个头小脖长的男子,手提一篮子香油馃子1,在道上叫卖。看见车子赶进屯子来,他连忙跑上,问老孙头道:“县里来的吗?”
老孙头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扬起鞭子,吆喝牲口往前走。卖馃子的长脖男人站在路边,往车上看了一阵,随即走开。他走到道北一个小草房跟前,拐一个弯,只当没有人看见,撒腿就跑,跑到一个高大的黑门楼跟前,推开大门上的一扇小门,钻了进去。
这人的举动,萧队长都瞅在眼里。这黑大门楼是个四脚落地屋脊起龙的门楼,大门用铁皮包着,上面还密密层层地钉着铁钉子。房子周围是庄稼地和园子地。灰砖高墙的下边,是柳树障子2和水壕。房子四角是四座高耸的炮楼,黑洞洞的枪眼,像妖怪的眼睛似地瞅着全屯的草屋和车道,和四围的车马与行人。长脖子男人推开的小门没有关住,从那门洞里能望到院里。院里的正面,是一排青瓦屋顶的上屋。玻璃窗户擦得亮堂堂。院子的当间,一群白鹅一跛一跛地迈着方步。卖馃子的人跑进去,鹅都嘎嘎地高声大叫,随着鸡也叫,狗也咬,马也在棚下嘶鸣起来,光景十分热闹。萧队长问老孙头道:“这是什么人家?”
1油条。
2一排丛生的小柳树。老孙头往四外瞅了一眼,看到近旁没有别的人,才说:“别家还能有这样宽绰的院套?瞅那炮楼子,多威势呀!”“是不是韩老六的院套?”
“嗯哪。”老孙头答应